正如柳时清所料,这件事的善后工作基本上没让他们操一点心。
陶碧溪为了给柳时清养身体,硬生生让他们在医庐住了一个月。
他使出浑身解数,汤药药丸内服外敷轮番上阵,柳时清感觉自己都要被药材腌入味了。
我要是一直过这样的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想。
最终在陶碧溪摆摆手说他可以回去了时,他竟然产生了一种天光破晓,如蒙大赦的感觉。
他们回到青遥,长青山也早已回归正轨。
长青山一切如常,青遥一切如常,柳时清一切如常,只有洛宣大不如常。
虽然洛宣从来不提,但柳时清能感受到,洛宣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经此一事,悄无声息地改变了。
虽然看起来他仍然是玩世不恭的,但他再也不将练剑当做一种消遣了。
每一个晚辈的踔厉奋发,大抵都是从心有所想而力所不能及开始的。
柳时清对此感到一种怅然。
洛宣找到了持剑的意义,身为人师,他应该对此感到欣慰。
但他从心底里,其实并不希望洛宣通过这件事找到持剑的意义。
少年应该为一些更轻的东西执剑,比如刹那的落花,天边的白云,或者一瞬的欢喜。
他坐在亭子里,看洛宣在雪地里舞剑,剑风吹过一旁的竹林,发出簌簌的声响,伴随着剑意传了很远很远,融化在青遥的山林间。
他起落间又带起阵阵雪花,飘散在四周,白雪纷纷。柳时清没有刻意去躲,其中一些就柔软地落在他的衣袖和发间。
柳时清不喜欢识海里有不可控的东西存在,因此希音总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过许是这种时光太过让人放松,希音久违地在识海里和他聊起天来。
“我能感觉到,你的心情很奇怪,你很少会有这种情感。”
柳时清难得没有对它窥探他情感的行为感到生气:“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我曾经以为,你会选择不培养他,让他一生碌碌平庸,毕竟这样是完成任务最保险的办法。”
如果柳时清不培养洛宣,刻意埋没他的资质,他后面就算想成为魔尊,也没有那个条件。
柳时清:“完成任务最保险的办法是杀了他。”
希音:“……或许你会不开心,但我的确也曾以为你会这么做,毕竟前世他杀了你。”
柳时清闻言顿了顿,旋即很轻地笑了一下:“看来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嗯?为什么这么说?”
“前尘茫茫,我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但在无间魔界,他没有杀我。”
希音有些惊讶:“那你……”
柳时清堪称柔和地打断了他:“这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了。”
他说完单手捏着剑诀轻轻一转,一枚竹叶就从林间飞出,朝洛宣攻了过去。
他转了个身提剑挡下,剑气激起一层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
竹叶缓缓落在地上,洛宣用剑尖一挑那竹叶,又拿手接住,收了剑朝柳时清走过来,佯装抱怨道:“师尊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柳时清看他发间还有许多白雪,本想着帮他弄掉,但又觉得他这样别有一番美感,便没有动,道:“练剑不差这一时半会,你去屋里拿两坛酒,我们去一趟葬剑池。”
说完他又补了句:“把叶云霄留在屋子里。”
——
“朝露何易晞,人去不复归。
卧龙沉潭底,玄鸟栖深山。
金石埋于土,玉碎彩云散。
人心时有颓,剑折意尚凛。”
据传当年长青祖师葬剑之前,用无易在进来旁的石壁上刻下了这番话。
他也是长青山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既没有弃道,也没有仙逝,自己就把本命剑葬了的人。
剑沉潭底,身至九霄。
洛宣以前只是听说这位先辈,如今真真正正来到这里,才有点明白为什么长青祖师当年能只身一人创立长青派了。
石壁上的字遒劲有力,笔锋锐利。即使隔着厚重的时光,也能让后来者感受到写下这段话的人有着多么惊人的力量。
葬剑池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山洞,面积不算很大,但池水很深,足以埋葬很多很多厚重的往事。
按理来说,山洞里没有阳光,应该什么也看不见,但葬剑池的池水表面,却附着着一层淡淡的浅蓝色的光辉,照亮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洛宣在门口就感受到了——那是沉于池底的剑意。
千百年来,千百先辈。
浩瀚万千。
池水中央有一块平地,平地上有几块巨石,巨石上插着一把剑。
那把剑剑身纤细,却被多条粗大的铁链环绕,紧紧缚住,铁链的另一端一直延伸到山洞的石壁上。
想来这把剑就是无易了。
柳时清朝洛宣伸出手:“拉着我,我们到那边去。”
洛宣拉住了他的手。
他们一起行走在水面上,剑意不仅没有攻击他们,反而为他们铺平了道路。
等他们到了平地上,柳时清松开洛宣的手,解释道:“葬剑池池中岛历来只有几个门主和掌门能靠近,你若是不拉着我,这里的剑意会攻击你。”
洛宣点点头,他观察了一会儿无易,问:“为什么要用铁链锁着这把剑?”
“无易的戾气太重,没有合适的持剑人的情况下,如果不镇住它,它就要大开杀戒了。”
大概谁都不会想到,长青祖师的佩剑,是一柄天生魔剑。
一柄需要用鲜血,用贪嗔痴怨灌溉饲养的剑。
“当年祖师找了许多地方,最后才在长青山找到这一处天地灵气汇聚之地,于是就把它葬在了这,闲来无事,顺带立了一个宗派。长青山的主要任务,其实是镇剑。”
柳时清看洛宣一直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问他:“你在想什么?”
洛宣眨了眨眼,拉回自己走了好远的思绪:“我在想,师尊之前说,一个人的本命剑一般都会投射出一个人的性格,祖师的这柄剑,听起来似乎与他……相差甚远。”
柳时清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像一片羽毛霎那间落在地上,他难得饶有兴致地问:“你认为,祖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洛宣想了想:“嗯……不好说。他的字虽然锋芒尽显,但他给自己的佩剑起名叫无易,想必也是存了告诫自己不要骄矜的心思的。我往日也听别的人提起过,都说他是个心怀天下,民胞物与的人。”
“你看,其实你也不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怎么好说无易与他相差甚远?况且,无易这个名字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洛宣:“嗯?那是什么意思?”
“无善则无恶,无实则无虚,无易则无难。”
啊……
洛宣反应过来了。
原来是:天底下对我来说就没有什么难事的意思??
洛宣无奈地扶额:“好吧,你说得对,师尊。”
他感觉长青祖师的形象更加缥缈遥远了。
不过所幸他对长青祖师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他回到正题:“师尊让我带酒是打算做什么?”
柳时清用灵力接过洛宣拎着的两坛酒,将它们移到池水上方,他手指略微一动,两坛酒应声碎裂,酒水四溢,滴落池面。
他的声音随之传来:“你师祖的佩剑一百年前由我亲手沉入葬剑池,如今前尘已了,我带你来向他敬一杯酒。”
洛宣愣了愣,随即朝着池水的方向,深深行了一个礼。
事情做完,柳时清还有几句话想和洛宣谈,他本想席地而坐,但嫌弃地面实在太脏,于是他走到巨石堆旁,找到一个突出的高度正好的地方,把上面的铁链移到一边,坐了下来。
完了他向洛宣招招手,示意他也来这里坐下。
洛宣坐在他旁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道:“我们这样对无易是不是不太尊重?”
“那你让它跳起来打我们吧。”
洛宣:“……”
师尊这是在和他开玩笑吗?
洛宣还在思考要不要笑一下附和附和柳时清,捧个场子,他们身后的无易冷不丁发出一声剑鸣。
那剑鸣在水面激起层层涟漪,洛宣靠得近,又没有防备,那一瞬间他本想着这一下自己八成要内伤,结果柳时清眼疾手快地按上了他的手,替他挡下了这波攻击。
他的师尊眉峰微蹙,睨了无易一眼,语气很冷:“你很想我把你沉到水里面?”
无易这回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剑鸣,然后沉寂了。
洛宣:“……”
他只能沉默了。
柳时清总能给他带来很多震惊。
原来长青祖师的佩剑,在长青山竟然是这个地位。
无易安静了,柳时清收回手,状似随意地开口:“我感觉你最近像是有话要对我说,择日不如撞日,你现在讲吧。”
洛宣哭笑不得,择日不如撞日是这么用的吗?
他只好笑着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师尊你记不记得之前掌门说群英宴长青山要派弟子参加。”
“嗯,你不是拒绝了?”
洛宣:“呃……我能反悔吗?”
柳时清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下山历练?”
洛宣点点头,他还是含着笑,语气轻盈:“师尊之前说,一入江湖岁月催,但不入江湖不得真道,不管未来等着我的是什么,我都得出去看看。”
柳时清心想:我怎么不记得我说过这话。
就算说过,这种套话每个师尊都会讲,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他觉得洛宣的话有点怪,就好像他知道未来会遇到很多不好的事情一样。
他修道百年,自然知道若想取得常人无法取得的成就,就要经历常人无法忍受的苦难。非人的苦难有的时候,甚至是难得的机遇。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像并不想洛宣去经历这些。
之前洛宣没有想过要变得有多强时,柳时清也没有仔细去思考过自己的心理。
而现在洛宣想变强了,柳时清这才意识到,他的想法好像和大多数师尊都不一样。
你不需要有多强。
他看着洛宣的侧脸,不由自主地想。
但他明白自己想法的幼稚,明明他不久前才和希音说过,他并不想折断他的羽翼。
于是他只是点点头:“正好这件事情还没有定下来,既然你有意,明日去跟掌门打个招呼,就可以上路。”
啊?
明天?
这么快?
洛宣:“……这么急吗?”
柳时清看着他,十分无奈:“你如果想参加群英宴,近两天必须出发了。因为只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本来长青山就是打算找不到人就不去了……你不是知道很远吗?”
天可怜见的,洛宣哪里知道有多远。
他之前说远完全就是不想去随便耍无赖的,就算群英宴离长青山只有几步路,他那个时候也会嚎远的。
他咬咬牙:“那我明天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