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成雪再次梦到了前世。
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楚流云不爱花花草草,他们天霞阁除了那颗仙魁杜鹃外再没种别的花木了,都是些杂草灌木。
在他梦里,他院子后面好像有一棵梨木。他翻开窗户,偶尔会有雪白的梨花飘落进来。
只是这一世那棵梨木却不见了。
他在东浮山顺利拿到了云镜的记忆,又花了两日请游阿娘解开这份记忆。
他只知这里是书中世界,却不知道,原来云镜并不是云镜。
他是一个来自书外世界的人。
夺舍了云镜的身体。
在这本书里,云镜是唯一的主角,按照原书的发展,云镜十三岁上万重山,在这之后苦心修炼,不过两年便成为玉阶仙人唯一的的亲传弟子。
他在十八岁那年下山做任务,一路上斩获无数至宝,下山游历两年,广交好友,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就连九境尊主之一的苏芷冬都为他倾倒。
有秘宝相助,再加上他自己天分高,足够刻苦,在二十二岁那年,云镜自创了许多法阵,这些阵法各个都出神入化战无不胜。
一时间云镜成了修真界的香饽饽,千金难求一面。
短短四年时间,云镜就从“玉阶仙人座下唯一亲传弟子”变成了“千百年来最有天分的术士”。
年纪轻轻的他带领着正道成功抵挡了九境的进攻,封印了书中的反派,九境最强大的尊主云际微,最后带着一众红颜隐居。
那份记忆里云镜,他侠义、多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虽说有些优柔寡断但品行不坏。
穆成雪房中也有许多这种话本,他学的东西很杂,就连淫词艳曲他也认真读过。
这种烂大街的故事,楚江最是喜欢。
前世种种和云镜的记忆有许多出入,照穆成雪拿到的记忆来看,攻上万重山此等欺师灭祖的行为云镜是万万做不得的。
前世,云镜也没有书中那般强大。
夺舍了云镜的那人没有真正的云镜那么有天赋,上辈子二十几岁才声名鹊起,远远还达不到书中所写的那般成就。
他急了,所以需要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获取名声和力量。
只有一点穆成雪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重生回来的人会是他。
论谋略,他比不上楚江,论实力,万重山的长老随便拎出来一个谁不比他强,非要选出来一个人阻止云镜的话,他绝不是最好的选择。
这其中,存在他不知道的缘由。
穆成雪悠悠转醒,身下的船只随着水流缓缓晃动,他恍惚地看被夕阳染红的水面,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往日不可多忆,来日犹可追,事在人为,不在定数。
那棵梦中的梨花树,倒是让穆成雪想通了许多事情。
“师兄!”
云朝从船尾探出头来,见他醒了,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被他很快收敛起来。
他不咸不淡地道:“你醒了。”
“嗯。”穆成雪没觉察出他语气中的冷淡,他试探着运转身上的灵力,已经恢复了近五成了。
“我晕过去多久了?”
风漾也坐在船尾,半条尾巴浸在水中,竖着耳朵听他们俩说话。
同样竖起耳朵的,还有被困在水球中的风溪。
“大半天了。”风漾道,“我们带着腾雾跟他大战三百回合才拿下,你看我身上的鳞片都被刮掉了。”说着,他抬起尾巴给他看上面被剐蹭掉的鳞片。
“嗯,辛苦了。”
穆成雪揉了揉风漾的脑袋顺势在他身边坐下,静下心欣赏落日美景。
他的小家伙虽然年岁小,但天分足够高,百年的道行对上风溪不会太占下风,至于云朝,应该不会在风溪手底下吃亏。
当初云朝被风溪蛊惑时用的阵法,他一个门外汉也看得出来那阵法实力强横。
他转头云朝说:“你可有受伤?”
“师兄还在乎我可曾受伤?我看还是关心关系自己吧。”
穆成雪听出他话语中的冷漠:“你还在生气吗?”
云朝别扭地别过脸,嘴硬:“没有。”
穆成雪心道果然还在生气。
他张嘴欲解释,又见风漾正满脸期待地盯着他和云朝,眼中满是戏谑。
他拽了拽云朝的胳膊,同他说:“你随我来。”
“我知道错了。”
穆成雪低头认错,别的不行,哄人他还是擅长的。
楚流云也常与他置气,他知道该怎么做。
“我改。”
他用裹满纱布的手伸手捏了捏云朝手指:“莫要与我置气了。”
向来清冷的嗓音有些喑哑,穆成雪主动示弱,云朝忍不住软化了半分。
但性命不是儿戏,一想到师兄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还是硬下心肠:“师兄只会嘴上哄我。”
穆成雪道:“那你说,要怎样才肯消气,你不说,我可能要许久才能想明白。”
“再有今日这种事发生,师兄不能把我推开,我要和师兄共进退。”更不能使唤异兽困住他,让他眼睁睁看着他去涉险。
……
“不行。”
沉默半晌,穆成雪斩钉截铁道。
“你!”
云朝咬牙切齿,半天了就吐出一个你来。
“我是你师兄,合该护着你的。”
穆成雪同他解释:“我有分寸,我知道你的雷法劈不死……”
“对我造不成什么太大的伤害,腾雾被我激怒,当时情况紧急,若是再不动手之后怕会更难对付。”
云朝气鼓鼓地说:“师兄还不如哄骗我呢。”
穆成雪摇摇头:“我既答应你了,就不会再骗你。”
“师兄和楚师兄一起出任务也这样吗,李家村的时候,他好像没怎么出力。”
“那白蛇不知底细,楚师兄就不怕师兄有危险吗?”
“不是的。”穆成雪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提起楚江来了,但还是耐心和他解释,“多年前我与楚江一同下山收服异兽,他受了重伤,不能随意调动灵力,否则会走火入魔,被异兽反噬。”
云朝惊道:“这么严重?”
“嗯。”穆成雪点点头,“还未寻到解决之法。”
楚流云遍访山门,替几个徒弟操碎了心。
穆成雪又道:“你若实在不愿与我相处,等回了山门禀报师尊让楚江陪你下山一起寻师父,我知道你喜欢楚江多一些。”
“我也会让穆家人帮着一起找,你师父的事,我不会置之不理。”
既然云朝看不惯他的行事作风,那他就离云朝远些,只要云朝别厌了,离开万重山就行。
“师兄要抛弃我!”
云朝刷一下红了红眼,眼泪欲落不落地在眼眶中打转,一副欲泣不泣的模样。
转过身却抱臂兀自生闷气。
穆成雪:好大一顶帽子!
“不是,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怕你厌了我。”
他怎么会厌了他,他巴不得天天待在穆成雪身边。
“什么怕我厌了你,师兄分明是觉得我太弱了,留在师兄身边会拖师兄后腿。”
……这都哪跟哪。
穆成雪承受云朝一波又一波连珠炮,他何时这么说了?
“云朝,你不要这样同我说话。”
他难得有些烦躁,且这种令人讨厌的情绪越来越重,他掰正云朝的脑袋,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师尊常说我脑子笨,我自己也知晓,有些事我要咂摸几遍才能会意,我有时候分不清你是真心的还是气话。”
“你同我说气话,我会当真的。”
穆成雪有些虚弱,那张平日里有些严肃的脸变得更温润了些,若有似无的温热气息喷洒在脸上,云朝莫名有些紧张。
他软了两分:“我……我知道师兄想保护我,我只是想为师兄多分担一些,我们是师兄弟,我也希望自己能护着师兄。”
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穆成雪独自涉险。
真丢人,他在穆成雪面前总是耐不住脾气忍不住眼泪,像个三岁小孩儿。
“师尊让我与你一起收服腾雾,你却让廖梦它们困住我,还骗我引雷劈你,我给你能传信的符箓,你被风溪掳走却没有给我传话,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着急吗?”
前面那句穆成雪承认是他不对,但后面那句就纯属云朝冤枉他了,他当时没有灵力,连异兽都召唤不出来,怎么用那张符箓。
穆成雪想了想,道:“我第一次下山出任务是在十五岁那年,去一座名叫黑乌谷的地方处理几只四处伤人的异兽。”
“除了楚江,天霞阁所有的弟子上山不足两年便能独自下山除魔卫道,只有我到了十五岁才得了师尊的允许下山。”
“那天异兽撵烂了我的手骨,回到天霞阁后养了将近一个月才好。”
“那么强吗?”云朝忍不住问。
“比我想象中强很多,异兽伤了廖梦,我害怕其他小家伙受伤便用拳头对付他们,那几只异兽是被我我自己杀死的。”
“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们在我面前受伤。”
这些事,他上辈子已经见得够多了。
撕心裂肺的痛楚,当初也尝够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会有那么强烈的情感。
“云朝。”穆成雪捧着他的脸同他额头抵着额头,“你来看。”
真气在两人之间流转,穆成雪闭上眼带云朝进入他的神识,云朝心中一凛,紧握的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
为什么会是空的?
穆成雪的精神空间,宛如死水一般,神识空间是人精神和灵力的结合处,神识它本来就代表着每个人的自我、思想和情感。
“喜怒哀乐这些你可以轻易感知到的情绪,我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明白。”
更别提其他弯弯绕绕的感情了。
“楚江受伤那日,他说他是师兄,合该护着我。”
“我说过我是你师兄,那我也合该护着你。”
既然他在,那自然轮不到云朝去涉险。
“师兄。”云朝埋头在他肩上哭道,“呜呜呜呜呜……这些伤口,师兄不疼吗?”
他咬掉的那块皮肉,深可见骨;以肉身为引生生忍下天雷;以及浑身的烧伤,单拿出来哪一道都够受的了,但是师兄却连眉头都不曾蹙一下。
穆成雪一愣,怎么又哭了,这是哄好了还是没哄好?
他将云朝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哄道:“不疼,我几乎感受不到痛楚,受得住。”
他脸上露出两分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笑意:“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哭。”
穆成雪想起来他第一次见云朝那日也是这样,他在云家宅院里迷了路,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座荒凉的外院。
湿漉漉的小人抱着一条同样湿漉漉的小黑狗在后院里取暖,那时候云朝还没学会使用术法,微弱的火苗不足以抵御这寒冬腊月,一人一狗被冻得瑟瑟发抖,看见他后还把小狗抱得更紧了,警惕地瞪着他生怕把他黑狗抢了去。
云朝平息了会儿那股酸涩想哭的**,正色道:“师兄感情淡薄,可是与七魄受损有关。”
“应该是。”
“风溪跟我说,他在师兄身上闻到了两个人的气味,很相似,但是又有些不一样。”
这也是为什么风溪说他身上有两个灵魂。
“师兄可有头绪。”
穆成雪看着他,没点头也没否认。不想再骗云朝,他干脆闭口不答。
他其实猜到了一些,一个重生回来的人,身上有两个灵魂并不出奇。
胸腔发闷,穆成雪用额头抵着云朝的后背,自重生到现在,云镜、白蛇、风溪,还有这个他一开始并不看好的小师弟,样样都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我好累。”
穆成雪仰头如此说道。
云朝以为他是身体不适:“师兄好好休息,等到了虚生我再叫醒师兄。”
“你不生气了?”
“嗯。”云朝无奈地朝他笑了笑,穆成雪连神识空间都给他看了,他还有什么不满的。
只是……
师兄失去的情感,他会一一为师兄找回来。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出自《齐物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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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夺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