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重山的夜很沉,厚重的游云来了去去了又来,偶尔透出丁点月光,云朝躺在仙魁杜鹃下发呆,眼神时不时往院外瞅一眼。
他和穆成的房间紧挨着,不久前他听见旁边的门响了一声,师兄已经出门很久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左右云朝也睡不着,干脆起身在院子里等他。
“师兄?”
云朝眯着眼瞧着穆成雪推开院门,再小心把门带上,眼神如傀儡一般,他这么大个人坐在院子里都没看见。
“嗯?”
穆成雪一动不动地抱着赤雪,这么晚了,云朝怎么在这儿?
他走上前,压着声音道:“天还未亮。”
“睡不着,起来坐坐。”
“穆师兄。”
云朝唤了他一声,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胆子,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地,示意穆成雪坐下。
两人几乎是紧挨着坐着,近到云朝都能闻见他身上那股带着凉意的清香,是他房里常点的熏香的味道。
他身上没有穿白日里常穿的那件白色道袍,只披了件浅绿色的外衫,甚至未曾束发,满头青丝随意地地披在肩上。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穆成雪。
云朝清了清嗓子,僵硬地别看眼不去看他。
夜里极静,除了两人的呼吸声再听不见别的动静。云朝拾起地上一朵偏红的杜鹃花,问他:“这么晚了,师兄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师尊唤我陪他夜钓。”
“在后院的池塘?”
“嗯。”
云朝笑笑,后院的池塘是后来挖的,楚流云生平只有两个爱好,喝酒以及钓鱼。可惜他天生不是钓鱼的料子,白日里提着木桶出门钓鱼,夜里回来桶还是空的。
后院池塘里几乎养了一池子的鱼,一个个饿的头晕眼红,闻着鱼饵的味儿能冲出池子里咬人。云朝去钓过一次,太好上钩了,没甚意思。
云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临了又觉得无话可说,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着,谁也不先开口。
穆成雪想了想,试探着开口问他:“在山上这么久,没见你去找过云镜。”
“嗯?我做什么要去找他。”
“他是你弟弟。”
云朝枕着手臂往地上一躺下,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云家一个私生子,担不起他一声哥。”
“那日招新试炼,他好像也没认出你。”
“我知道,”云朝将花瓣扯下来一片,“没什么好奇怪的。”
“为何?”穆成雪不解。
“云镜在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忘了许多事情,连家里人也不记得了。”
整个人也变了许多,后来没过多久他就被赶出了云家,云镜若是不记得他,倒也不奇怪。
“原来如此。”
云朝不愿意提起云镜,穆成雪也没多问,说多错多。
云朝看着穆成雪发呆,他不喜欢穆成雪提起云镜,更不喜欢穆成雪把他晾在一边心里想着云镜。
又一朵杜鹃花从树上飘落,刚好落在穆成雪身前,他伸手接过,微凉的嗓音传到云朝耳朵里,他说:“你不高兴。”
“嗯。”
云朝也不瞒他,他今晚状态太差了,装都装不正常。
穆成雪不会安慰人,他不知道云朝为什么伤心,但楚江和他说过,伤心的人是要哄着的。
于是他咻的一下站起,怀里的赤雪和云朝同时被吓得一抖。
云朝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问他:“怎……怎么了。”
怎么突然站起来了?
穆成雪将赤雪塞进云朝怀里:“你在此处等着。”
说罢,不等云朝挽留,唤出墨涟就往后山飞去。
徒留满头雾水的云朝和困顿的赤雪。
云朝喃喃道:“什么情况?”
这人真是他师兄吗,怎么一惊一乍的。
不多时,云朝数着重瓣杜鹃等他,还没把第二朵仙魁杜鹃的花瓣扯完,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两声狗吠声。
云朝闻声抬头,却见穆成雪坐在墨涟背上,手里拎着一只黑狗。
那黑狗养的极好,一身黢黑的皮毛油光发亮,四肢粗壮,瞧着体型,竟是比翎糕还胖。
穆成雪大半夜去后山,就是为了抓条狗?
“汪!”
滚滚兴奋地挣脱穆成雪的禁锢,扒着云朝的大腿就要舔他。
它在后山山洞里睡得正香,两脚兽突然闯进来,二话不说拎着它的脖颈把他拎了起来。
它正欲反抗,鼻尖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立马伸着脖子要去舔穆成雪。
穆成雪嫌它,攥着他脖颈后的皮毛不让他靠近。
云朝看着黑狗黢黑的双眼,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这是?”
穆成雪揉了揉黑狗的大脑袋:“这是滚滚。”
“滚滚?”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云朝居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滚滚是他幼时捡的一只猎犬。最初捡到它的时候还是个丁点大的幼崽。它受了伤,不知道被谁丢在了大街上,嘴里发出呜呜的叫声,云朝心生怜悯,掰了馒头混着热水喂了小狗几次。
云朝本来没打算把它带回家。
他自己都饥一顿饱一顿的,哪来的资格养狗。但每次看见小狗崽一瘸一拐地朝他扑过来,云朝又舍不得。
于是滚滚便被云朝偷偷养在了后院。说是偷偷其实也不妥,那小破院里根本没人来,滚滚被从从小崽子养成大狗了都没被云家人发现过。
但是……
云朝摸摸叼着他衣袖啃的正欢的黑狗,滚滚分明是只威风凛凛四肢矫健的猎犬,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比翎糕还胖。
穆成雪同他解释:“云家走水那天我正好在江宁,听闻消息后我去寻过你,却只找到了滚滚,它受了伤,我便将它带回穆家养了两日,随后便带回了万重山。”
它在后山寻不到食物便跑到食堂里去,一来二去万重山弟子也知道山上来了只没有灵力的黑狗,常有人拿食物喂它。被万重山弟子投喂那么多年,滚滚吃胖了许多。
“你……你去找我了?”
穆成雪去找他了。
云朝抖着声音问,他知道那天穆成雪在江宁,穆家家主贺寿,他只敢在前一天悄摸去看他一眼,他做梦都想不到,穆成雪居然去找他了。
他心里一团乱麻,满脑子都是穆成雪去找他了。云家的人都想要他死,没找到他的尸体不会轻易就放过他。他不敢现身,只能在江宁城外躲着。
“我记得你在那儿住,便去了。”
云朝慌忙解释:“我,那之后我回来过,上元节那日,我偷偷回了江宁。”
上元节,江宁比平日里都热闹,云家寻了自己两个月都没找到他人也该放松警惕了,云朝便想偷偷回来找一找滚滚。他没找到狗,却在街上撞上了穆成雪。
当然还有楚江。
云朝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问道:“师兄那日是不是认出我了?”
“嗯。”穆成雪点点头,“我知道那是你。”
云朝忍不住再次红了眼眶。他在外流浪月余,怎么敢让穆成雪见到他那个样子,他本来就够狼狈了。
“我……我一直留着给我的东西。”他取下腰间的锦囊,从里面翻出两颗金豆子。
“这是那天上元节师兄给我的。”他当时蓬头垢面一副乞丐模样,以为是穆成雪瞧他可怜施舍给他的。原来当时就认出他来了。
“你且收着吧。”
穆成雪不明白云朝为什么没把这两颗金豆子花掉,他没记错的话,云朝当时应该很缺银子。
云朝擦了擦眼泪,哑着嗓音道:“师兄,你真的变了好多。”
曾经的穆成雪也不过十岁,却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就像那日在万重殿见到的玉阶仙人一样,整个人冷冰冰的让人不敢接近。
现在的穆成雪虽说也是经常板着脸,却没有了当初的那股距离感。
眉眼间的疏离没变,却不会让人觉得不好接近。相处之后会发现其实他这个人很直白,甚至还有些呆板。
他幼时以为穆成雪是讨厌自己缠着他的,无论他怎么跟在穆成雪身后喊他穆哥,也换不来穆成雪一个笑脸,尽管这样,他还是乐此不疲。
云朝扯起一个笑脸,原来穆成雪并不曾讨厌他。
穆成雪看他恢复往日神采,暗暗松了口气。他拍了拍云朝的肩膀:“那你高兴了吗?”
“嗯。”云朝点点头,“高兴。”
云朝在院子里哭了许久,直到晨光微熹,才枕着穆成雪的大腿睡去。
穆成雪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这位云镜的亲哥哥。除了眉眼之间,他和云镜的长相其实是有些相像的,都随了云家家主。
气质却截然相反。
云镜像是一枚被雕篆好的璞玉,风度翩翩,长相温润如玉,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世家养出来的公子。
云朝却不一样,他爱笑,笑的肆意又张扬,多了一番意气风发的少年气;为人处世却处处透着老成,能讨得天霞阁所有人的喜欢。
若是让穆成雪来形容的话,少年似风,飘逸潇洒。
他将那朵被云朝薅秃了的杜鹃花从他手中抽出来,和刚才掉下来的几朵并排埋进树下的枯枝里,随后抱起眼眶通红的人回了房间。
比师尊沉许多,险些闪着腰了。
穆成雪关上窗,熟练给云朝盖好被子,偶然间瞥见他裸漏出来的小臂。
万重山弟子的服饰大多宽松,云朝衣袖上翻露出来的皮肤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
陈年旧伤了,应该是受伤之后没有好好休养,伤疤才落得这么狰狞。
就算是现在处理,也不能完全将伤疤掩去。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滚滚:汪汪!你俩看看我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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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夜谈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