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闻泽的两人抬小轿披着月色在国公府侧门停下。
子澈早已在门后等候多时,见了礼便直接将人带到了宋锦绣房里。
陆昭云正握着茶杯端坐在房中央的雕花木桌边,一身素白的道袍已经换成了晴山色交领长服,又是寻常清贵风流的模样。
萧闻泽迈进门槛后,守在门外的子澄子澈便关了门,房内只剩萧闻泽和陆昭云二人相对而立。
行了礼,陆昭云客客气气地邀请萧闻泽就座,在他座位的后面,绕过一道三折的双面绣屏风,便是宋锦绣暂时安养的床榻。
窗边的矮柜上放着一只小重山鎏金香炉,炉内有淡淡的烟雾腾起,是宋锦绣之前亲手调制的梵月香。
萧闻泽一进屋就闻到了这个熟悉的味道,此刻身处陆府,面对着未知目的的陆昭云,本该是危机重重的气氛,竟莫名生出一丝心安来。
他这边刚一落座,陆昭云便亲手倒了一杯茶水奉上,茶汤晶莹透亮,像是冬去春来,暖阳下冰层化开的碧色湖水,两手交接之际带起浅浅的波纹,便是柳枝湖面带起的层层涟漪。
此刻房中的氛围倒也算得上是岁月静好,前提是,忽略陆昭云将茶水递过来时,开门见山的那一句:“齐王妃与我家锦绣娘子不知有何过节,要如此痛下杀手?”
萧闻泽捧着茶杯的手不禁一抖,湖面竟有了风高浪急之势。
陆昭云淡淡一笑,倒像是置身事外,浑然不觉这阵风是因他一句话而起。
既然陆昭云选择深夜秘密邀他来此,而不是直接将刺杀之事捅出去,便说明陆昭云另有他意。
萧闻泽轻轻将茶杯搁下,也不兜圈子,直言道:“我不知,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今日我来,便是想要知道,世子想要如何?”
他不知道陆昭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把问题抛了回来。
陆昭云此时态度又谦卑起来:“王爷说的哪里话,此时,自然是王爷想要如何那便如何,只是不弄清楚这个由头,恐怕日后我家锦绣娘子又有什么闪失就不好了……”
这话一出,萧闻泽以为陆昭云的顾虑在宋锦绣的人身安全上,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当即许诺:“本王在此保证,以后齐王府的人再不会动锦绣娘子分毫。”
“那是王爷同锦绣娘子有什么纠葛吗?”陆昭云话锋一转,又绕回了原来的话题。
他眼中探究意味浓郁,萧闻泽自然是看出来了,当即矢口否认:“当然没有,本王只在茶楼见过她一面,当时你也在场!”
陆昭云见他说的真切,也知他说的是真话,但他就是要萧闻泽自己主动提起茶楼那一日,他好顺着他的话讲下去:“既然王爷提到了那一日,那在下也不得不说,府里下人后来向在下报告,说是亲眼见到齐王妃绊倒那小厮,才惹得热茶泼溅。”
萧闻泽闻言,脸色一僵,垂眸不言,似乎是在回忆。
陆昭云这是在萧闻泽心里点上了一把小火。
他见这时候火势不大不小,刚刚好,便见好就收,宕开一笔道:“不过在下今日得了王爷一诺,便也放心了,那刺客王爷今晚便可带回,只是他伤了我心爱之人,我少不了惩戒他一番,下手重了些,还望王爷不要怪罪。”
他这一番话说得又谦卑又有理,萧闻泽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半晌,不由问道:“世子为何愿意帮忙遮掩?”
陆昭云就知道他会好奇自己怎么就轻易放过了他。
“自然是为了讨好王爷,眼下太子位空悬,朝中求立太子的奏折雪花似的飞进宫里,大家都在观望。而我国公府……”说到此处,陆昭云自嘲似的一笑,“空有爵位而无实职,全仰仗陛下的恩宠活着,少不了要为以后打算。”
陆昭云这一番讨好的话因为说得实在,显得不卑不亢,虽然隐晦,但听到的人都能明白,陆家是想要借这个机会投诚,提前在储君那里挣得一波好感,以期在未来保住阖府上下的富贵荣耀。
这一理由确实很有说服力。
萧闻泽便也诚恳回道:“陆府此番,本王铭记于心。”
话到此处,陆昭云想表达的都表达了,想达到的也都达到了,便客客气气地起身准备送客,场面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得屏风后一句呓语,语气急切担忧,唤的是,玉郎。
此时长夜寂静,饶是宋锦绣说的轻,陆昭云耳朵尖,还是听到了,当即皮笑肉不笑地作了一个相邀的姿势:“锦绣娘子似是在叫王爷,王爷不若去瞧瞧她?”
萧闻泽这时候那里还敢有任何僭越之举,他平日里自是一身清白,洁身自好,不想沾染半分野花香气,叫家中妻子心生不快。
更何况此时陆昭云在当场,面上已有不悦,萧闻泽也不是傻的,脑袋一转。只摆手轻快一笑:“世子听错了,宋姑娘梦中叫的分明是陆郎,世子且留步照看着些宋姑娘,便本王不叨扰了。”
说罢,萧闻泽转身离去,没有丝毫的犹豫。
萧闻泽走后,陆昭云负手绕过屏风,床上的宋锦绣依旧是双眼紧闭,他伸出手背在她额前探了探,还是有些许发热,便又重新绞了块冷毛巾给她敷上。
他轻轻坐在床沿,看着宋锦绣单薄的小脸陷在被窝里,良久,还是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左脸,喃喃道:“可是你从来不会叫我陆郎呀……”
宋锦绣醒来时,便见陆昭云枕着手臂睡在自己床沿,鸦青色的长睫如小扇子一般轻轻搭在眼下。
睡着的陆昭云少了几分冰冷狠厉,倒是难得的多了几分恬静清远的气质,让人想起菩提树下,一手支颐合眼小憩的白衣仙人来。
宋锦绣浑身绵软无力,嗓子跟生了锈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便只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那一晚,陆昭云确实是因为什么来迟了,也或许是动了杀心,放任吴绮梦派来的杀手为所欲为。
但最终他还是来救她了,时机卡的刚刚好,再晚一分,她或许就见不到今日的太阳了。
然而陆昭云那晚心理活动已经无从考虑,究竟如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她也终究还是挺过了这一劫,往后便是扶摇而上,陆昭云再想除掉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宋锦绣又想起冷刃寒光映照下,麦冬那一双微微下垂的双眼来。
前世,萧闻泽将麦冬指派来保卫她的安全,此后无论是外出还是待在府里,麦冬总在宋锦绣百丈以内的范围内守护。
他是个沉默寡言但心眼实在的人,旁人对他的一点点好意,他都能记上许久。
有一次宋锦绣上街采买,街边突然窜出来一个总角小童,拉住麦冬的衣摆哭着不肯放手。
麦冬只能将她抱在怀里轻声细语的哄着,他一个身材魁梧的佩刀大汉,哄起孩子来却异常温柔熟练。
那小女童是麦冬的妹妹,四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一直没有好彻底,到现在还是间间断断地咳嗽,总也不见好,明明已经长到六岁,却比寻常人家五岁的孩子还要瘦弱些。
宋锦绣第一次见到萧闻泽的时候,萧闻泽也只有六岁,正躲在奶妈身后,紧紧抱着奶妈的腿,泪珠子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掉个不停,哭着要找母妃。
神奇的是,他一见到宋锦绣便不哭了,怯生生地松开奶妈晃晃悠悠走上前来仔细看宋锦绣,一双大眼睛里还留着星星点点的泪花,他说:“姐姐,你是来带我去找母妃的吗?”
回忆至此,宋锦绣看那小女童的眼神便越发温柔起来。
“她叫什么名字?”
麦冬脸上还留着打搅到贵人的歉意,回道:“麦秋,因为她生在秋天。”
宋锦绣便笑着伸出了手:“小麦秋,让姨姨抱一抱好不好?姨姨给你买糖葫芦吃。”
抽噎着的小童听到糖葫芦,眼睛亮了亮,但还是回头看着麦冬。
见麦冬默许,她才松开揽着麦冬脖子的手,向宋锦绣伸出双手。
宋锦绣一手接过孩子,另一只手轻轻按在麦秋手腕上寸关尺三部,果真抱着她去一旁的糖葫芦摊子挑选。
小孩子便是小孩子,麦秋得了糖葫芦便又破涕为笑。
“小孩子到底还是有些重的,还是让属下来抱吧。”
宋锦绣了解了麦秋的身体状况,便任由麦冬将麦秋接过去。
麦秋吃的满嘴都是糖渣子,宋锦绣便扯了帕子仔仔细细给她擦着。
麦秋忽然便又咧着嘴笑了,头上两个小发髻一抖一抖的:“仙女姐姐,你是我见过的第二漂亮的人!”
宋锦绣也笑:“那第一漂亮的是谁呀?”
麦秋摇头晃脑道:“当然是阿娘呀,我带你去见我阿娘好不好?”
麦冬连连阻止,说是贵人还有要事,不能再打扰贵人云云。
宋锦绣微笑着道:“无妨,还是把孩子早些送回去,否则你娘亲也会着急的。”
于是便去了麦冬家的小茅草屋。
三口人挤在一座狭小破旧的屋子里,刮大风时茅草就会被吹走,下大雨时屋顶就会漏。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三把各式各样的小凳子,一张木板床,两床破棉絮……
麦冬家父亲扔下他们跑了,母亲李大娘就靠做些针线活养活一家子人,熬坏了眼睛,现在就是半瞎。而麦冬每月挣回来的月银大部分都给麦秋看病抓药了,天天喝药身体却也不见好。
宋锦绣知道了麦冬的情况,回府后便开了药方,嘱咐侍女照方抓药交给麦冬。
之后也常常寻各种由头给麦冬赏银。
麦冬总是推辞,宋锦绣只道是他应得的,他不要,家里的母亲和妹妹也需要。
小麦秋喝着宋锦绣的药,身体竟慢慢好起来,渐渐地也不再咳嗽,身量也是见长。
麦冬感念宋锦绣心慈,一直尽忠职守保护着宋锦绣,一路做了东宫侍卫、御前侍卫。
到陆昭云举兵谋反,一路势如破竹,而萧闻泽身边的武将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几乎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
麦冬便自请去了前线,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前世为国捐躯的热血男儿,今生却折在了这样见不得天光的刺杀里。
吴绮梦,当真是蠢得该死!
你的美梦也该做到头了。
陆昭云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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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蠢得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