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于殿内下首的黑衣男子[1],背后冷汗涔涔。
此时此刻,惶惶难安之余,只悔不当初。
本以为是份在主子面前露脸的差事,只要听令妥当,多加用心,定能前途顺坦,俸禄翻倍。
但是!
怎么没人告诉他动不动就得面对这种小命不保的局面啊!
恍然间,诸事串联,茅塞顿开。
当初卫潜笑眯眯地来圜庭挑人,一副选上谁谁就走了大运的模样,可偏偏,年长些的暗卫们如同商定过一般,全都莫名其妙地后撤了半步…
不少暗卫被扔回圜庭重头练过,被问起犯错缘由,又皆是宁死不言的样子…
明明近前复命是个得见主子的好机会,他们却总在互相谦让…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如此!
一帮老油条!还诓他说是好事!
哎。
只怪自己太年轻,阅历见识浅薄得可怜,看人的眼力更是差劲,根本没瞧明白卫潜笑容里的不怀好意。
对了,卫老二!
你行啊你,死道友不死贫道是吧,丧良心!
黑衣男子这般恨恨地想着。
总之就是,难,太难了。进退两难,难上加难。
额边的汗滴氲湿了眼角,带过轻微的刺痛感,黑衣男子维持着单膝而跪的垂首之姿,动也不敢动,更不敢抬手擦拭,心里是一边叹气,一边祈求真神显灵庇佑。
“继续说。”
听到坐在对面的主子终于发话,黑衣男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回禀道,“郡主将人安置在新修筑的灵光殿,一应起居膳食均额外交待过。”
随着话音出口,周遭的一切如坠冰窟,瞬时失了暖意,似乎连带着窗外呼啸的风雪也跟着凝住了。
如此情状,黑衣男子一板一眼的声音中,不自主地多出了几分颤抖,惊惧惶恐爬满全身,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郡主令衣室的绣娘们裁制僧袍,指明了要月白色。”
“灵光殿的斋饭由落雪楼的小厨房送去,郡主未曾过问菜色。”
“这两日,郡主都去了佛堂,具体相谈何事,不得而知。”
“郡主还令人寻些玉料,内府库房来来回回送了好几批到落雪楼,郡主只留了最上等的无瑕翡翠。”
“世子听闻后颇为上心,亲自采买置办,也跟着送去了许多。”
——事无巨细,不敢遗漏分毫。
禀告完毕,黑衣男子依旧单膝跪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有抬头去看,他知道主子在听,甚至是一字一字听得极为认真。
于他眼中,主子行事狠厉,向来手段不忌,军纪更称得上森严无比,虽说年纪尚轻,可一贯淡漠的神色里,往往透着让人胆寒的敬畏之感。
因此,主子的心思他从不敢猜,也猜不明白。但有一点格外清楚,他知道什么事最为要紧,最为让主子在意。
那便是,郡主。
冗长的沉寂,兼之刺骨的冰冷,不断放大着心中惧意。窗外风声暂歇,云层未散,仿佛在酝酿另一场更为肆虐的滚滚雪雾。
“玉料做何用?”
黑衣男子一动不动,直至腰背僵硬,肢体麻木,终于等来一句语气不明的问话。
不作多想,黑衣男子只如实答道,“回主子,郡主挑选的玉料被搬去了王府所辖的工室,掌管工造的女官因着此事,还求见了郡主。”
“属下去瞧过,玉匠们将玉料打磨雕刻,制成了珠子。”
“像是,像是佛珠。”
除却一丝免不去的颤抖,黑衣男子干涩的嗓音里又间杂了些许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他想着,幸亏自己谨记命令,只要有关郡主,绝不允半点疏忽大意,任何风吹草动,无论多么微渺琐碎,皆须详尽禀告,方才若是答不上来,少不得会被扔回圜庭受罚。
可还未庆幸多久,不知哪几字触及了禁忌的闸口,开合之下,只片刻,就已引得巨浪滔天。而巨浪之中,蕴藏着难以描摹的杀意,不真切,但又确确实实地存在。
心间猛然一颤,颤栗自脊背攀爬而上,黑衣男子感到凛冽的眼神由头顶瞥过,如同化作实质,变为锋利刀刃,刹那便能削掉他的脑袋。
真神救我!
香油钱给双倍!
用最上等的线香供奉!
黑衣男子默默念着,更加担忧起自己朝不保夕的小命,低垂的眼中露着恐惧与不安,冬日寒凉,可额边的汗滴似乎更多了。
良久之后,许是精诚所至,许是又给出什么贡品敬献,暗中的祈求得了回应。
“起来吧。”
如闻天籁。
如聆仙乐。
一时间,黑衣男子竟有着如此感慨。
“是,主子。”
顾不得肢体僵直,黑衣男子十分利落地起了身,轻手轻脚地退于旁侧,等候着接下来的吩咐。
窗外天光渐而暗沉,一阵骤风掠起,翻卷着层层雪沫,游荡得阵阵作响。
黑衣男子静立许久,仍是不敢妄动,而刚刚起身时,他忍不住抬头偷瞧了一眼,仅这一眼,却使得心内惧意更深。
即便于杀伐中身处险境,面临生死危局,主子也只是变得更凌厉冷然了些,可今日这般,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主子坐在上首之位一言不发,面色如常地看着手里的册子,似还有些走神,可那眸光中分明带着欲要抹除一切的狠戾,无穷无尽。
烛火斑驳的光影跌落,在那晦暗的角落边际,仿佛隐藏着一只凶残野兽,死死地盯住猎物,眼神阴鸷可怖。
郡主…
带回府的禅师…
额外叮嘱过的起居膳食…
玉料、佛珠…
黑衣男子默着一张脸,分出心神陷入沉沉的思考,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越发茫然困惑。
主子这突至的杀心,分外深重,他感受得到,也知道是为谁而起。可如迷雾重重,遮掩密闭,让人猜不出内里当中的真实因由。
新仇,还是旧恨?
该不会是主子笃信旁教,看不惯那慈悲普渡的佛法吧?
不对不对…
亲手造就尸山血海,杀戮满身的人,能信什么乾坤真谛?
主子墨发青丝,说不定是厌恶秃瓢…
如此想着,黑衣男子不禁替灵光殿中的禅师捏了一把汗,待到主子回府,那颗光亮亮、圆溜溜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不过,禅师白净好看,被砍去脑袋的话,倒真有些可惜。
.
遣退了复命的暗卫,殿内只余明昭一人。
天色昏暗,雪雾纷扬,酝酿许久的风雪终是来临。
而一同来临的,还有难以抑制的森然杀心。
“观真禅师…”
手中的册子被放置一旁,不再看过,凝滞的沉默后,明昭喃喃低语,细思着这已颇为不同的世间轨迹。
神色平静,没有显出半分狠戾阴翳,也没有存着一丝不愉,只是往日疏离淡漠的眸子里,添上了无边杀意。
嗜血的本性被唤起,疯魔的念头少了些许压制,便随着风声一同肆虐——
对谁在意都不要紧,我会将他们都抹除干净。
阿鸾的眼里,只有我才好。
阿鸾的眼里,也只能有我。
“阿鸾…”
再一次开口,声线愈发缱绻,明昭所有的偏执妄念,所有的野心奢求,皆藏在了缠绵温柔的尾音里。
*
“今日到此,你们先退下。”
“是,郡主。”得到命令的众人纷纷行礼告退。
见对搏结束,灵玉赶忙上前,递出早已备好的绢帕,“小郡主,快歇歇。”
死士们逐一离去,锋锐的刀剑被收拢归置,灵玉紧张不已的神色这才轻缓些许,杏圆的眼睛里担忧消减,瞬时又盈满欢快。
明鸾接过绢帕,轻拭额间薄汗,平复着微喘不稳的气息,“说吧,我听着呢。”
灵玉心领神会,一件件回禀起来,“送去的玉料已经按照小郡主交待的制着了,三日便可完工。”
“女官说挑选的是技艺最好的玉匠,让小郡主放心,不会有丁点差错。”
“小郡主要的赤金丝绦、云锦金线,衣室都备齐了。”
“观真那和尚还是早晚念经,侍奉佛祖,没什么不同。”
“灵光殿也一切如常,守在那的亲卫们并未发现端倪异处。”
“是禅师。”待灵玉说完,明鸾纠正道。
“我记下了,小郡主。”灵玉撇撇嘴,应了声。
察觉到灵玉赤忱心性下的直白,明鸾唇角带起点点笑意,“莫要不喜,我留着他还有用。”
小郡主在哄自己?
一定是的!
灵玉只觉开心极了,言语中都是轻快之音,“嗯嗯!我知道了!小郡主!”
“着人去挑些佛珠串链。”明鸾又吩咐道。
“那我现在就知会库房管事送玉料来。”
“不必,随意选些现成的就好。”
“我明白了,小郡主,我立即去办。”
.
将到灵光殿之时,明鸾有些头疼。
边北冬日萧索,可面前的明衡却绚烂得如置身繁夏,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着实与众不同。
现在眼睛也不太舒服了。
“妹妹别这样盯着我,我可是喝完补药才来的。”似又想到什么,明衡故意拉长声调,慢悠悠地说着,“父王的那份,可还没动…”
“很好。”
“嗯?”
“你告阿爹的黑状,我记下了。”
“不是,不是啊!我没有!妹妹!好妹妹!”
听完明衡语无伦次的解释,又敲来了不少好处后,明鸾缓缓开口,“每次阿兄有事都不直言。”
“咳咳,我想问问,那禅师…”
“怎么?阿兄想聆听梵音,或者寻人探讨箴言?”
明衡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犹豫徘徊,语气也变得万般兢兢,整个人都小心翼翼着,生怕惹明鸾不开心,“妹妹中意他?”
“是又怎样?”
未曾料到明鸾答得这般干脆,明衡有些不知所措,甚而是有些慌乱,思索半晌只道出一句,“他是出家人…”
“又不是不能还俗了。”
一番言辞犹如晴日霹雳,令明衡久久不能回神。
而在明衡错愕震惊的神情里,明鸾看向了不远处,转角的那方月白袍角停留多时,已消失不见。
明鸾眼中笑意更盛,渐而愈加惑人。
相伴剧毒蛊物,却身着纯净无瑕之色,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1]黑衣男子:第15章出场人物(其实不太重要(但也想交待一下(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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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