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着一袭月白色彩绣并蒂莲儒裙,斜倚在五围屏罗汉塌上,云鬓峨峨,玉钗斜坠。而一旁的赤金熏炉之中香气四散,雾霭靡靡,将人衬得如似九天仙子。
许是担心明鸾烦闷无趣,傅桓着人寻来了颇多书册古籍、图卷话本,类目甚为繁复,足足占了书橱大半地方。
明鸾随手拣起一本怪谈杂记,指尖碰触着书页,似凝神翻看,心中却在思量旁的事情。
“太子妃,现下可要传膳?”已近午时,雁儿出声询问道。
立于一旁的雀儿觑了觑明鸾的脸色,赶忙开口讨好着,“膳房里来了位新厨娘,是殿下特意寻来的边北人,所制菜肴一定会符合太子妃的口味。”
这般做派,已是雀儿暗中计较良久,若想攀上高枝儿,便得如此行事。将来应允谁给太子暖床也就是太子妃点点头而已,心思活络之下,对着明鸾极尽趋承讨好。
再者,凭着明鸾于东宫独得百般恩宠,哪个敢不尽心伺候,个个都巴不得被主子青眼相看,好借此鸡犬升天。
“摆膳吧。”明鸾吩咐道,可神色间却是兴致缺缺。
膳食一道道呈上,比之以往更多了几样,不多时便摆满了整张紫檀圆月桌。
有惯常吃的桂花百合马蹄羹、鲍罗菜心、八宝兔丁、姜汁煨鲟鳇鱼条,也有上京少见的边北菜色。
待人服侍净手过后,雀儿便极为殷勤地上前布菜。
“是与边北的口味相差无几。”明鸾尝过一盏酒蒸凤尾鱼翅后,评价道。而后唇角带笑,面作娇色,“殿下待我有心了。”
明鸾知道,这些话自会有人暗中传于傅桓,既然他想听,自己也不介意多讲些,总归这情深不渝的戏码还要继续演下去。
“太子妃,您再尝尝这道酒酿佛手乾贝。”
明鸾试过后,不禁有些疑虑。这新厨娘所制菜肴皆佐有酒或酒酿,边北虽是以此为特色烹饪,但惯常情况下也不会使用如此之多。
待吃下一块酒味蜜煎香糕后,明鸾眸光微沉,心思辗转,继而吩咐道,“新厨娘厨艺甚好,将她唤来问话,本宫有赏。”
雁儿领命而出,不多时便带回一个身型格外消瘦的女子。
那位新厨娘被带至殿门处,远远瞧去,明鸾见她身着一件半新的小袖对襟旋袄,腰间围一曲裾围裙,梳妇人髻,簪银制蝶形花钗。肤色略黄,垂首而来令人看不清眉眼,只右边面颊上蜿蜒着一道由眼角延伸至下颚的醒目疤痕。
“叩见太子妃殿下。奴婢容貌丑陋,恐怕会污了太子妃的眼,请太子妃恕罪。”厨娘跪拜时身形微颤,似是心下惊惧,惶恐不已。
“无碍,起身回话吧。”
“是。”
厨娘的嗓音听起来颇为陌生,明鸾便仔细端量起她的容貌来,随之叠握的双手兀然间攥紧了几分。
明鸾隐下心中震恸,再次开口时,已是一如往常的平淡语气,“厨娘如何称呼,是哪里人士?”
“回禀太子妃,奴婢贱名玉姑,崇北郡人。因家中夫丧,才前来上京投奔兄嫂谋个生路。”
明鸾不动声色地继续问着,“玉姑所制菜肴,本宫甚为喜爱。不知你可会做一道边北小点,莲花金丝蒸乳酪。”
玉姑叩首回话,“奴婢谢太子妃抬爱。此种吃食奴婢颇为拿手,制作时在牛乳中加入酒酿,更增风味。”
明鸾眉心微蹙,思绪百折,心中疑云更重,灵玉此时怎会出现在东宫,那檀青又在何处?
斟酌片刻,按耐住进一步探究的冲动,明鸾又似漫不经心吩咐道,“明日午膳你便做这道小点呈上。雁儿,带她下去领赏吧。”
“奴婢谢太子妃赏赐。”玉姑再次叩首谢恩,只是离去时的脚步些许踉跄,旁人皆以为她得了主子赏赐心下欢喜,情不自已。
*
“午膳后,太子妃见了新来的厨娘,问了几句话,又赐了赏,还点了明日的菜色。”
“瞧着心情甚好,想必太子妃对新厨娘是满意的。”
装饰华贵富丽的书房内,东宫暗卫跪于下首,正一一回禀着。所言事无巨细,不敢遗漏分毫,只要有关太子妃,太子向来要求如此。
“太子妃还说了些什么?”傅桓端坐于书案前,手中拿着一份密函,颇有耐心地问道。
“回禀殿下,安排在太子妃身边的人说,太子妃心念殿下,言殿下有心待之。”
“孤知道了,退下吧。”
“是,属下告退。”暗卫行礼过后,便悄无声息地离去,彷佛不曾出现一般。
待暗卫退下,内侍太监躬身上前,极有眼色地更换下已经不再温热的茶水。而后又偷偷抬首瞧了一眼,见傅桓唇角微弯上扬,心下便知,这是因着太子妃的话而高兴了。
“徐福。”
“奴才在。”
手指轻叩着圈椅的雕花扶手,傅桓思虑了片刻,吩咐道,“去给赵家老二传个话,厨娘安排得不错,他求的事孤准了。”
徐福连忙应下,“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赵家老二乃是程安侯赵家行二的嫡出公子,赵子晋。因着将来有大哥赵子楚撑掌伯府门庭,自小便顽劣不堪,不喜文墨。年长些后,更是整日抟香弄粉,流连风月,是上京有名的草包纨绔。
只是最近不知怎的,赵子晋突然转了性子收了心,想谋个东宫率府的差事。
侯府夫人与当今皇后,即太子生母,乃是表亲的姐妹,有着这层关系,赵子晋这才求到了太子面前。近些时日以来,不仅一副为君效忠肝脑涂地的架势,偏又开了窍似的知道在哪下功夫,明白奉承谁才是真有用。
这不,天上的馅饼掉下来了。
*
明家自高祖起,世代驻守边关,满门忠烈。当得起一句,黄沙百战穿金甲,百死为国戍轮台。
许是常年征战杀伐的缘故,明家子嗣凋敝,一代少过一代,明延霆便是家中独子。因不屑姬妾环围,只娶了礼部尚书家的嫡次女贞氏一人,连通房都不曾有过。
明衡四岁时,贞氏生下明鸾,不久后便一瞑不视,撒手尘寰。
多年间,明延霆对贞氏的死因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也不曾续弦再娶。只道他许诺过贞氏,恩爱两不疑,一世一双人。
彼时明家暗卫带来噩耗,犹如晴日霹雳,使得明鸾凄入肝脾,痛不欲生。而悲痛之余又恨自己不能去往边关长守戴孝,就连祭拜一番都无法做到,偏还要装作毫不知情一般。
哀毁骨立诸多时日,待得明鸾细思之下,只愈发感到迷雾重重,蹊跷万分。
定北王府统辖边北,三郡内安定繁盛,边境商贾往来贸易,互通有无。父兄、阿昭又皆不是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之人,两国虽是存有纷争,北魏也常于荒年时节攻城抢掠,可怎会突然发起大规模征战。
半年之前,随明鸾一同前来上京的暗卫传来消息,边关似有异动。
先是往来两国的行商之人被劫掠杀害,上到百人规模的世家商队,下到几人同行的贩夫游商,均无一人生还。
各大世家所把持的商队皆有护卫私兵相随,豢养多年已是格外善战,所配的武器也算得上精良,并非寻常强盗匪徒可以轻易劫杀的,更何况还未曾留下一个活口。
定北王府细查之下,种种证据直指北魏。
随后,北魏军队不断挑起事端,袭扰边境,甚至出兵攻打关隘。紧接着,暗卫便带来父兄战死沙场,阿昭重伤昏迷的凶讯。
短短两月时间,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显然是刻意布局谋算。
这朝中有人不愿明家独掌一方兵权,便行此狠辣手段设计谋害,以此为由分权夺利。如同鬣狗一般,种种龌龊之举只为撕碎明家,从而获取利己之势。
明鸾思索着是哪家有如此手笔,若其中还有推波助澜者,怕是隐藏得更深。
定北王府出事之后,因疑心三郡内有人生出反意,借机图谋不轨,明鸾便以代为照料为由,安排檀青、灵玉回往边北。有她们二人留在阿昭身边,还可安心一些,也可暗中探查父兄之事。
出发前,傅桓好似真心担忧着明昭一般,着人送来颇多伤药补品,只那百年的老参、灵芝就装了一整箱,并且又特意指派了一队侍卫护送檀青、灵玉离去。
可不料几日后,傅桓前来相告,去往边北的众人已命丧中途。只因天象莫测,忽起雨土[1],遮天蔽日,以致人马不慎跌落悬崖。他派人寻觅多时,仍不见踪迹,应是尸骨未存。
好一个天象莫测,好一个跌落悬崖尸骨未存。
边北七月季节又何来的弥天雨土?
檀青、灵玉皆是王府暗卫出身,身手了得。而能担亲卫之责,又留在主子身边听令的,更是万中择一,怎会丧命于如此拙劣的天象之说。
明鸾也曾多次派人暗中寻查,可的确未有丝毫行踪痕迹,一切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一般。
檀青、灵玉二人虽是领了府中亲卫近侍之职,可自幼与明鸾相伴,多年间的情谊早已非同寻常。
明鸾回想着灵玉如今的情状,身形消瘦,容貌被毁,如同另一个人一般,毫无从前半分样子,心中不禁愈发痛切,而再想到父兄之事,眸色深深的眼底已渐渐泛起狠厉之色。
明家暗卫多是自幼便被带回王府精心培养调.教,举目无亲,又历尽疾苦,身世皆是凄惨无比。
有人身处灾荒年景濒死挣扎,啼饥号寒朝不保夕。
有人被用作豪赌取乐,经受虐打,体无完肤。
有人被卖入青楼楚馆,日日皆是摧残凌.辱。
种种非人际遇不尽相同,是明家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救你,你便为我卖命。
很公平。
可对这些人而言,明家是于阴暗苦难中降临的无上神祇,将他们一一带离了深渊。因此,沥胆堕肝忠心不二,守着明家守着王府,便是一生所求,是寻常人无法理解的极致忠诚。
除却多年相伴,基于此种缘由,明鸾对檀青、灵玉也不曾有过猜疑。其中诸多原委,只待适机询问即可知晓。
明鸾拢了拢石青雨花锦披帛,放下心中所思,片刻后已然一副如常模样,随之唤了声,“雀儿。”
“奴婢在。”雀儿满脸堆笑着步入暖阁,行至明鸾近前听候吩咐。
“几时了?”
“回禀太子妃,已是未正时分[2]。”
“着人去问问,太子殿下可要来栖霞殿用晚膳。”
“是,奴婢这就去办。”雀儿一脸欢欣,告退后便疾步去往承明殿,又仔细整理了发鬓衣衫,心中盼着能得见傅桓一面。
时间线说明:
文章初始“还未到腊月” —— 农历十一月上旬
“半年之前” —— 农历五月上旬
“短短两月时间” —— 农历七月上旬
“边北七月季节” —— 农历七月中旬
*
[1]雨土,指古代的沙尘暴,文章按此设定
[2]未正时分:现14:00左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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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世(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