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从车体残骸中强行拖拽着抬出来的时候,霍野已经有些意识不清,额头上似是破了个窟窿,鲜血大汩大汩直往下流。
现场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金属油漆味,混杂着一股浓烈难闻的血肉焦糊,令周围涌上来看热闹的人不禁纷纷捂鼻作呕。
霍野粗喘着气息,模糊的视线慢慢掠过头顶的人群,再也支撑不住,疲惫地沉沉阖上了眼。
眼睛闭上的刹那,他好像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乱而又紧张。
应该不是为自己而来的吧,霍野心想。
他这一生,扪心自问,孝顺父母,尊兄爱友,小心翼翼维系每一段感情,对得起任何人,可到头来,被父母利用、兄弟排挤,众叛亲离,就连现在死在街上,除了得来了几个陌生人看热闹之余递来的怜悯目光外,没有人会在乎,而他的那些所谓的血脉至亲,怕是连给他收尸都会嫌麻烦。
霍野突然就有些后悔,如果重来一次的话,他宁愿自私一些,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只可惜,没有如果了。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身体被人紧紧抱住,耳边是男人颤抖的声音。
“霍野,你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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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野!”
门板砸在墙上砰的一声,整个空间晃动。
霍野费力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
被人揪着衣领从床上提起来的刹那,脑袋还是晕晕乎乎的,头顶男人语气狠恶地砸下来:“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准偷我的东西,再动我就剁了你的手!”
偷东西?
霍野抬起眼皮,看向头顶的男人,倏地一愣。
“霍桥?”
他怎么会在这里?自己又是在哪里?医院?难不成霍桥送自己来了医院?
这个想法才浮上心头,霍野很快就断定这不现实,要知道自己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他的哥哥霍桥就是罪魁祸首之一,自己死了霍桥应该是最高兴的那个才是,又怎么可能会好心送自己去医院?
霍桥凶狠地瞪着眼睛,瞳孔猩红。
霍野望进那双大眼,看到了倒映在其中的一张熟悉的年轻的脸庞。
他惊愕地扭头环顾四周。狭小的房间,熟悉的陈设,是自己的房间。
虽然很荒诞,但这是事实——他重生了。
意识逐渐回笼,霍野看着眼前熟悉的男人,不由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用力甩开揪着自己衣领的手,冷声道:“我偷你什么东西了?”
霍桥大抵是没料到霍野会是这种反应,毕竟他这个弟弟以往对自己是百依百顺、低眉顺眼,从来不会这种语气和眼神跟自己讲话,他愣了一瞬,被忤逆后的愤怒直冲脑门。
“我那支表三十多万,你要是弄丢弄坏了,赔得起吗?!”
“表?”
像是坠入冰窖,霍野身体猛地一抖。
上辈子霍桥冤枉自己偷了他的手表,当着全家人的面骂自己是贼,他既拿不出东西也赔不了钱,就被霍桥关进仓库关了整整两天,直到后来他去公司,亲眼在办公室里看到了那只表,就放在霍桥的办公桌上,完好无损。
有句话怎么讲?冤枉你的人比任何人都知道你有多冤枉。
历史重演,比起上辈子的委屈和无措,这次霍野表现得要平静了许多。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拨了一串号码,然后递给霍桥:“既然你说是我偷了你的东西,那就报警让警察来替你好好搜一搜吧。”
“对了,你的办公室里也好好搜一搜,万一我偷了你的手表心虚又蠢到给你放回办公室里了呢,你那办公室有监控的吧,到时候可得好好查查。”
闻言,霍桥脸上的表情更加狰狞了几分,他一把夺过手机扬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霍野看了眼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抬头挑眉:“怎么?贼喊捉贼心虚了?”
“到底谁是贼啊?”霍桥上前逼近一步,笑得有些瘆人,“这么多年你赖在我们家不肯走,不就是觊觎那点家产吗?简直是痴心妄想!你当年怎么就没跟着你那对短命的父母一起去死......”
啪!
清脆响亮的一声打断了霍桥,他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愣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愤怒,咬牙切齿就要扑上去。
“我**霍野,你竟敢打我?”捏紧的拳头还没来得及挥起,就又被一拳重重打趴在地上。
霍野懒得跟这人费口舌,上辈子他在霍桥的手里挨过的打可不止一拳这么简单,刚好这辈子还回去,他举起拳头刚要落下,一道尖锐的声音忽然喝道:“住手!”
霍野扭头,毫无防备地脸上火辣辣一疼。
他用舌头顶了顶被打红的那半边脸,看着面前的女人以及她身后同样对自己冷眼相对的男人。
他们那双嫌弃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不带一丝温度和感情,反观看霍桥时的表情,满眼的心疼和宠溺,二十好几的大男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呵,多么的讽刺。
霍野心灰意冷地想,他上辈子真是蠢透了,竟对这样的人心存希冀,妄想他们也能将自己当作亲人,可明明他们才是将苦难带给自己的罪魁祸首。
不计后果生下自己,又将自己弃养,被一对夫妻捡回去养了十年后,又被假惺惺认回来。他曾天真的以为脱离了养父母成天谩骂毒打的苦海,终于回到了亲生父母温暖的怀抱,然事实是,他跋山涉水挣脱了一片湿冷的泥沼,转头掉进了一个更黑的深渊。
雇来的保姆每个月按时还有工资,而他洗衣做饭忍气吞声伺候了这一家三口这么多年,受尽了屈辱,分文没得,最后还被赶出家门,死在街头。
想到这些,霍野眼神愈发变冷。
“爸,妈,这个人就是个疯子,你们赶紧把他赶出去。”霍桥躲在父母身后,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与炫耀,他知道不管怎样父母肯定是无条件站在他那一边的。
霍母穿着大方得体,一头乌发端庄地盘在脑后,站在那里倒是颇有一番贤妻良母的姿态,只是脸上尖酸刻薄的表情将一向善于伪装的她出卖了个彻底。
他捧着大儿子的脸,心疼地问着伤口疼不疼。
霍桥捂着淤青的嘴角:“妈,你们到底还要留他在我们家多久?今天他敢对我动手,明天还指不定能对我做出什么事来。”
女人转头瞪着霍野:“你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枉我当初心软接你回来。”
“白眼狼?”霍野不气反笑,“这么多年我待你们如何,你们又是怎么对我的?白眼狼到底是谁啊?”
话音落地,又是啪的一声,掷地有声。
霍父走上前,指着被打得歪过头的霍野:“我看是对你太好了,才让你敢在我们家这么造次!”
一人一口一个“我们家”,刺得霍野心脏微微疼,他站直了身体,毫不畏惧地迎上霍父的视线:“好啊,既然这样那就断绝关系。”
霍父愣了一愣,和霍母对视一眼,后者朝他递了一个眼神,他立马会意,将手里的一个文件袋砸在桌上:“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也不是白养的,把这份协议签了。”
霍野看见白色纸张上面写着的“裴氏”“联姻”等几个关键字眼,他走过去将文件袋拿起来,翻着看到最后,扯着嘴角讽刺一笑,喃喃道:“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上辈子霍父将同样的一份文件夹丢给他的时候,他拒绝得干脆,可是现在......
再次转过身的时候,霍野眼神清明了许多,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
“今天我打您儿子两拳,您二位一人还我一巴掌,扯平了。”霍野说。霍桥似是不服,想上前说什么,被霍野一个眼神瞪得又缩了回去,霍野拿起手里的文件袋,目光慢慢地扫过面前的两位长辈,语气没太大的起伏,他说,“既然你们这么想让我去和裴氏联姻,我答应了。”
霍氏夫妇没想到霍野会答应的如此痛快,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霍野继续道:“但从今往后,想从我身上牟利,各凭本事吧。”
说完,霍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这个家。
直到听到外面的门嘭得一声被关上的声音,愣在房间里的三个人才回神。
“他真的就这么答应了?”霍桥有些不可思议,同时又忍不住有些雀跃,“可算是走了。”
霍家夫妇二人也是没料到霍野这次竟这么爽快,当年把霍野认回霍家只不过是因为当时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迫于外界舆论压力的不得已而为,对于霍野他们是没有多少感情的,甚至后来想尽办法想送走他。
就在两人策划寻找一个既不有损自己名声,又能推掉这个麻烦的万全之策时,外面有流言传,裴家大少爷不近女色,疑似性向特殊,加上裴家很久之前就已经放出去过联姻的风声,之前挤破脑袋向裴家推举自己女儿没得到一丝回应的世家豁然开朗,转头纷纷将注意打在了儿子身上,一时间,满城数得上名号的争前恐后地向裴家开始塞起了自家儿子的资料。
听说那裴家大少爷一年前出车祸双腿残疾,至今未恢复,也算是半个废人了,却是出了名的阴鸷暴戾,手段狠辣,这些人为了和裴家搭上关系,竟把自己的儿女送到这种人的身边,也是够狠。
霍母一面内心鄙夷,一面又身体诚实地整理了一份霍野的个人资料花钱托人递到了裴家。
毕竟,那可是裴家,商业寡头,世代豪门,手握整个A市的经济命脉不说,其在整个金融领域、互联网行业的地位更是千百年来无人撼动,这样的世家,他们别说这辈子,就算是祖坟十八代冒青烟都是难以攀上关系的。
可偏偏她随便碰运气递上去的资料,在一个月后奇迹般地得到了回应,裴家竟然答应了联姻,这泼天的富贵就这么砸下来,夫妻俩人兴奋到差点癫狂。
以联姻的噱头将人送出去,不仅摆脱了一块烫手山芋,又攀上了裴氏高枝,可谓是一石二鸟,这儿子也算是没白生。
裴母望着霍野离去的方向,抬手将鬓角的几缕碎发挽到耳后,欣慰而又骄傲地笑了笑。
关上门的那刻,霍野觉得一身轻,他轻轻吐出来口气,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闭上了眼。
结束了,他想,既然上天肯给他一次重活的机会,他就该好好珍惜,孑然一身又如何,这辈子他只为自己活。
一滴冰凉的雨水忽然落在眼皮上,霍野轻轻眨了眨眼,拉起衣服上的帽子兜在头上,低头继续往前走。
正当他边走边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去哪的时候,一道黑色的影子就在这时挡在了前面。
霍野抬眼,对上一双幽深平静的眼睛。
男人西装革履,英挺肃杀,眉眼中有种沉淀后的稳重自若,眼窝很深,鼻梁高挺,嘴角习惯性地向下压着,即便他现在坐着轮椅,也丝毫没有影响他那自带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无声地对视了两秒,男人将手中的伞向前倾去,薄唇微微轻启。
他说:“我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