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的连纸团揉搓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孟祁月得到了一瞬间的放空,她不自觉地再次重复着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
——穷就该死吗?
“穷就该死吗?”
——穷就不配活着吗?
“穷就不配活着吗?”
在孟祁月看不见的门后,她念一句,孟盈就跟念一句。
长椅上的祁秀丽无心观察,另一对夫妇则对喃喃自语的孟盈生了好奇:“哎,老公,你看那小姑娘。不是隔着玻璃盯着楼下看,就是像现在这样,自己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看见了,上学压力这么大吗?一个两个都神神叨叨的。”男人对徐婷之死心有余悸,他尝试性地建议:“要不咱给娇娇也带来做个疏导?”
“滚一边去!亏你说得出口,咱姑娘好模好样的来这干嘛?她又没病!”
女人没好气地反驳了男人的话,男人也觉得言之有理,便继续问起了孟盈的来历:“刚才走得急没来得及问祁大姐,这姑娘也是她家亲戚?”
女人是祁秀丽二大爷家的老幺的邻居家的儿媳妇,两家也算沾亲带故,努力回忆半天也没找出对应人选:
“这小姑娘病病歪歪的,看着不像老祁家人,你瞅她眼睛,跟孟哥也不沾边,应该是小孟的同学。”
“同学?”男人皱起眉头,对祁秀丽的安排不甚满意:
“我看大姐是急糊涂了,自家孩子看精神医生怎么能让同学陪着呢?咱这毕竟是小地方,万一这孩子嘴不牢说出去,那不是害了祁月一辈子吗?”
“不会的,”祁秀丽听见了二人的私语,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挪动,夫妇连忙扶她坐下。只听她替孟盈正名:“不用担心,这孩子人很好,绝对不会伤害祁月。”
“大姐,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欺负祁月的不也是这么大的孩子吗?万一这孩子嘴不牢,泄露一二,祁月后半辈子就毁了!”
“不会的,她不会的。小晏人很好,一直都在帮祁月,她是祁月的第一个朋友,多亏了她,祁月才能挨到今天,她很好、真的——”
祁秀丽本想替孟盈正名,可说着说着自己却忍不住掩面痛哭。
在她眼里,孟盈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个陌生人尚且能为孟祁月倾尽心力,她这个做母亲的却对女儿过往的血泪惨痛一无所知。
诊疗室的门迟迟不开,所有人的情绪都被拧在一起弹成绷紧的弦,孟盈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祁秀丽过往的教育生涯是多么失败,多么无用。
“啪”的一声,弦断了。
也许它早就断了,只是迫于压力不断强撑。
“我是个失败的妈妈,我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
滔天的哭声在指缝间断断续续地挣扎,孟盈看着连哭都不敢敞声的母亲内心五味杂陈。
她蹲了下来,机器人般地启动了语言上的应急程序:“没关系的阿姨,往下走,以后都是好人。”
孟盈低下头,额头抵着祁秀丽的胸口。在滔天无助中,该死的上帝视角终于关闭。
一切都是如此的莫名其妙,跟她的人生一样。
——
祁秀丽的哭声还是没拦住,断断续续的颤音从屋外传来,循序渐进的诊疗秩序轰然崩塌。
孟祁月几乎只用了一瞬间就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她要“健康”地送林繁芝上法庭。
所以她必须坚定不移地遵循一个原则,孟祁月的原则很简单——她不能做阁楼上的疯女人。
——既然没人会相信疯子的话。
——那就努力“达标”做个“正常人”。
“医生,我没病吧?”随着心声吐露,孟祁月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然而情绪爆发后带给她的不是畅快、坦荡、而是懊悔。
——被宣判有病该怎么办?
——被关进精神病院又该怎么办?
她不能变成疯女人,门外还有人在等她,她还有答应孟盈的事没做。
“医生,我感觉我现在情绪很稳定,我没病,我真的没病。”孟祁月的情绪自发地掀起波澜。
她甚至为自己刚才的激情倾诉感到一阵后怕:“医生,我没病吧?我就是压力太大了,我应该不需要诊断书之类的,对吗?”
程医生注意到了本次诊疗过程的最后一个转折,他没正面回答,只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安抚孟祁月。
这使得孟祁月更加责怪自己的鲁莽,现在该怎么办?怎么才能逃离这?
孟祁月几乎是无意识地把手伸向大腿,狠狠拧了下去。
这种用疼痛换取清醒的方式她无师自通。
大腿没知觉就换手臂。
还没知觉?那就换小腿。
指肚就算了,她以后还要画画……然而无论孟祁月怎么做,疼痛带给她的刺激都无法使她平静。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一个方法也想不出来?
自从进了这间屋子,一切的一切都跟平时截然相反。
灯光晃过沾灰的鞋面,右脚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召唤,应景地向前迈步。
孟祁月走出最后一步——
——她不能让任何人阻碍林繁芝的死路,谁都不行,她也不行!
——她必须“健健康康”地站上法庭,把那些坏人送进去。
孟祁月直起身子,略微调整了坐姿,借着两鞋交叠,左脚的鞋跟精准无误地压向了右脚前方,不偏不倚,正好是大拇指处。
她已经很久没用过这招了,具体是什么时候?她想大概是孟盈出现的那天——
尘封多年的世界被那样一个明亮温暖耀眼夺目的人轻柔掀开,所有难以言喻的痛苦她都知道。
一想到还有人在门外等她,孟祁月想逃离这的心就愈发坚定。
几乎毫不犹豫,孟祁月狠狠压下。
恍惚中,她的左脚变成了林繁芝的木凳,凳腿上的陈灰混着发丝变成长钉融进血肉,将孟祁月钉在原地。
整整五年,不得往生。
随着左脚的左右挪动,孟祁月脸上的表情也愈发复杂起来,那是一种夹杂在痛苦中的自毁与畅怀。
在程医生讶然的表情中,孟祁月对自己下手。
时隔四年,木凳留下的压伤早就结痂,甲床的愈合强度也比护士预料的还要好。
可孟祁月就是疼,疼得锥心钻骨。然而这股疼痛也并非全无用处,在某些致命时刻,疼痛能最大程度地帮她保持清醒。
——例如现在。
“聊了这么久,渴了吧?来,喝点热水。”程医生温润的声音传来,显然孟祁月的小动作完全没逃过他的法眼。
“谢谢医生。”孟祁月下意识去接水,结果打结的双腿险些给自己绊倒,她当然知道自己露馅了,一股由衷的不安与惶恐攀上心头。
——刚刚会被判定成自残吗?明明不是的。
孟祁月自己都不清楚刚才的行为应该如何定义,她还没来得及辩白什么,诊疗就被宣告结束。
经得医生同意后,孟祁月借用了屋内的洗手间,对红眼圈红鼻头进行简单处理后她这才走出了诊室。
“小孟同学。”程医生起身叫住了她,她这才看到隐藏在办公桌后的程医生全貌。
朗目疏眉,一眼便知是个风姿挺秀的人物,跟以前帮她面部针灸的颜医生有的一拼。
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事他预设了很久,为了给自己鼓气,程医生还特意低头吸了口气,像是希望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能听清。
他嘹亮的嗓音跟接下来的句话给彼时暗无天日的孟祁月递了一盏灯,他说:“既然以前没得选,以后就更不能辜负自己。”
“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好好活。”
程医生的话跟孟祁月的想法不谋而合:“谢谢医生,我会的。”
“有人在等我,我先走了。”
“再见。”
孟祁月发自内心的保证让时刻将她同徐婷联系在一起的程医生不由得松了口气。
徐婷当年的情绪比要平淡得多,也封闭得多。现在回想起来,那可能就是老人口中常说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按照章程,孟祁月出门后,下一个进来的就是监护人。
祁秀丽由孟盈搀扶,颤颤巍巍地坐在椅子上,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栽”。一个多小时的交谈,加之徐婷事件给她的冲击,看见孟祁月那刻的嚎啕大哭彻底耗尽了她的气力。
“医、医生,我女儿她——”
“重度抑郁,有严重睡眠障碍、入睡困难或早醒的困扰,同时还有自毁倾向。”
“自毁倾向?”祁秀丽接过诊断书的手都在颤抖。
她预想过很多种结果,却唯独没想到孟祁月的病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程度:
“怎么会?我女儿她很健谈的,经常帮我做家务,她还说以后赚钱了就带我环游世界,她每天都很有活力——”
“你女儿的情绪应该是最近三个月内才好转的,我没说错吧。”目光聚焦于孟盈身上,程医生一下就猜到了孟祁月口中那个挽她于倾颓的人是谁。
白的墙、白的光、空旷的屋子。同为病患的孟盈在这些组合带来的压迫感前卑微得不敢抬头。
“那在这三个月之前呢,您对您女儿的看法是怎样的?”程医生接连发问:
“就算抛开时间,您看到的表象都是您女儿在人前展现的她所希望你们看到的‘她’,而据我跟您女儿的对话,她努力维持‘健康’的背后下是连她本人都未曾发觉的‘自毁’指令。”
“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你们。”程医生扶了扶鼻梁上的银丝眼镜,孟盈感受到一注友善的视线:“一切都还来得及。”
呜呼呼,下一章就是主线大团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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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