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个孩子把谭小春买回来的四碗粥稀里呼噜地倒进了小肚子里,卓立仁的母亲看着她们俩伸着小舌头把粥碗都给舔得一干二净,虽然心里还是有点不落忍,不过想想儿子说的有道理,她也怕真把两个孩子给撑着,再加上火车开车的时间也快到了,还是一只手拉着一个,全家一起出门去火车站了,两个小女孩紧紧的拉住卓立仁母亲的手不敢松开,就像两个受惊的小鹿一样,片刻都不敢离开母亲的身边。
火车上的人还真是挺多的,一等座车厢基本上坐满了。随着火车汽笛一声长鸣,火车慢慢开动了,别人还都挺好,这两个孩子可吓坏了,她们俩没坐过火车,吓得把小脸都藏在卓立仁母亲身后,根本就不敢抬头看外面。卓立仁的母亲好说歹说才把她们俩劝住,为了转移她们俩的注意力,卓立仁让谭小春从包袱里拿出来一些在天津买的点心,一点一点的给她们俩慢慢吃,一个是怕她们撑着,还有就是像这样饿极了的小女孩,只要有好吃的就顾不上想别的了。
卓立仁的母亲看着两个吃的满脸点心渣子,像小猪似的小女孩,再看看自己儿子,不由得展颜舒心的笑了,卓经武看见夫人笑就问她笑啥,卓立仁的母亲笑眯眯的说儿子大了,知道心疼女孩子了。卓经武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这都是哪跟哪啊?怎么就知道心疼女孩子了?自己儿子才十四好吧?好像不应该这么早吧?不过你还别说,自己好像当年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岁数就开始撩拨身边那些女孩子了吧?
这两口子在这胡琢磨,卓立仁也不知道自己父母在想啥,他现在开始想侯波了,不知道这小子能不能把北京的事情办明白了?可别等到父母到了北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自己可是在父母面前都说了,到了北京就住自己家的房子,要是等到了北京还得住旅馆,不光是丢人现眼的事,父母没办法好好休息才是问题。
火车到了北京已经是快天黑了,下了车来到了火车站外面,卓立仁和谭小春几个人还在拿眼四处张望找侯波,就看见两辆四轮带蓬马车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前面那辆马车的车门打开了,里面下来的那个可不就是侯波。
侯波笑嘻嘻的下了车,先给老爷太太鞠了个躬,然后就跟卓立仁打招呼:“老爷太太好!少爷好!请上车”。卓立仁过去就给了他一拳:“辛苦了!等几天了?”侯波说:“三天了,你不是说让我从前天开始到火车站来等你们吗?”卓立仁又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侯波知道少爷要问啥:“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全妥了,咱们家的大宅子都拾到利索了,吃的用的穿的戴的铺的盖的锅碗瓢盆一水的全新,连丫鬟厨子猪肉白菜都准备齐了,就等着你们来了”。
卓立仁父母连带着两个小女孩坐头一辆马车,卓立仁谭小春还有金明马涛跟侯波坐后面的马车,两辆马车径直来了西城广安门外天宁寺前街8号,这是一座三进的四合院,规模不算很大,但是特别的精致整齐,里外全新。据侯波介绍,这里原来是满清朝廷户部一个郎官的宅子,这人老家是湖北武汉的,半年前因母亲去世,丁忧回籍守孝待制,这个宅子留着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用上,再说就算将来谋求起复还得用大钱,干脆卖了宅子,将来再做打算。
这人离开北京前就托了牙人(中介)帮忙出售,因为要价比较高一直也没人买。他这个宅子是他一年前刚刚花了大价钱里外翻新的,跟新盖的都差不多了,当然舍不得卖便宜了,侯波找到牙人的时候,正好这人被牙人劝说着想稍微降点价,侯波看了十几处宅子都没有这个像样,原主人再答应降点价,最后用三千五百两银子给买下来了。
这个价钱说不上便宜,也绝对不算贵,一方面是这个宅子非常新,布局还很规矩,关键是院子里还有一口深井,水是甜的,没有外面那些水井的水那种苦涩的味道,也是原主人花钱雇人特意挖出来的;还有一方面就是按照卓经武的要求,离着卓经武父亲家比较近,步行过去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路,再加上附近卖米面粮油蔬菜肉蛋这些生活用品包括理发店浴池都不远,还听不见那些市井小贩的吵闹吆喝声,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反正卓经武看了特别满意,好好的把侯波夸奖了几句。
因为到家已经有点晚了,再加上连续在路上折腾了这么多天,卓经武和夫人商量之后决定明天上午再回家。侯波已经通过附近的牙人雇了两个丫鬟和一个厨子,签了半年的短契,等到老爷太太来了看完了,觉得合适就留下,不合适的再换。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侯波和谭小春头一天就把回家的礼物都准备好了,也不过就是一些点心果子绸缎布匹,虽然不值多少钱,这就是一个礼节,没有还真不行。吃完了饭,卓立仁带着谭小春侯波陪着父母步行回家,金明马涛就留下不用去了,卓经武考虑的比较多,带得人太少了不像样子,可是带多了也不行,家里的哥哥嫂子可不是好相与的,稍微有点不合适的就能给你弄个下不来台。
来到了家门口,卓经武站住脚步,抬头看看自己家的红漆大门,好像还是自己当年离开时的样子,就是看着越发有些破旧不堪了,大门右侧一块牌子上写着’卓府’。门口两边各有一个石头做的石鼓,这就是所谓的’门当’,大门门楣上面有四个突出来的带雕刻花纹的木头柱子,这是’户对’,过去讲究的门当户对,指的就是这两样东西,这是一般大户人家才有的装饰物,也能说明主人的身份,后来就慢慢的引申为结亲的两家要在身份上面对等的意思。
卓经武站在自己家门口,呆呆的看着已经破旧不堪斑驳掉漆的大门,心里不由得有些黯然,他当然知道自己家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从五六年前开始,他每年都给家里汇款,从开始每年三千五千大洋,到后来每年一万大洋,家里却从来不肯给自己回信,哪怕有片言只语的赞赏肯定之词,都能让自己从心里感到温暖和亲切,可惜啊!从来没有!他甚至都想过,自己的生身母亲能不能从自己寄回来的那么多钱里边得到哪怕那么一点?不过他总是觉得自己的父亲虽然有些不通人情,怎么也不至于做的太过分了吧?
卓立仁和母亲站在卓经武的身后也不吭声,他们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可能是比较复杂,也不去催他,就让他好好平复一下心情再说吧。过了一会,卓经武觉得心里不那么翻腾了,对着夫人自失的一笑说:“近乡情怯啊!我离开家已经快二十年了,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也不知道母亲现在什么样子了!好了,咱们进去吧”。
卓立仁让谭小春上去敲门,很快门就开了,一个六十多岁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人打开了门,探头出来觑着眼睛看着门口的几个人问:“请问您几位找谁呀?”
卓经武有些激动的上前两步:“王叔,您看看我是谁?”老人似乎有些老眼昏花的样子,眯起眼上下打量着卓经武:“恕我眼拙了您呐,我还真没认出来,请问您是?”“我是老二经武啊,您怎么不记得我了?”“啊?老二?二少爷?您是二少爷?哎呦我的天呐!还真是二少爷的样子,您这模样我还能看出来点,这都多少年了!您怎么才回来啊?我的二少爷,你可想死我了!哎呦您看看我这个老不着调的,都忘了请您进来了”,老头一边说着连忙把大门全都打开,再抓住卓经武的手就不撒开了:“二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要不行了,天天叨咕你啊!奥对了,这是、、、”
卓立仁在父亲身后扶着母亲心里暗自腹诽:“这后面还好几口子人呢,您老人家就看见二少爷了”,好不容易等到这老人家看见二少爷身后还有好几个人,他赶紧扶着母亲上前两步:“老爷子您吉祥!我是您家二少爷的儿子卓立仁,这是我母亲,就是您家二少爷的夫人,我们回家啦!”
这个老头连忙摆手摇头说:“可不敢!可不敢!您是小少爷,小老儿就是个下人,不敢当您那么叫!得了,我也是老背悔了,您几位里边请吧,小德子,赶紧的伺候着,这是咱们家的二少爷回来了,我进去给老爷太太报喜,你把这几位都请里边去,上最好的茶,点心果子手巾板全得着,听明白没有?”说完了也不等那个被他叫小德子的回话,迈开他的老腿就往里边跑,说是跑其实没比走快多少,把卓经武唬得在他后面直喊,让他慢一点别摔着。
等到老头跑没影了卓经武跟自己夫人和儿子说:“这是王叔,我们家的老人了,我从小在家里不得烟抽(不受宠爱),他老护着我,还有我母亲,要不是他帮衬着还不知道得多难呢!儿子,将来你得帮你爹给他一个好着落”,卓立仁一挺胸脯:“放心吧爸,对您好的人一定有好报!”卓立仁的母亲欣慰的拍拍儿子扶着自己的手:“好儿子,就该这样!”
卓经武和夫人儿子来到客厅里面在客位上坐下来,卓经武和儿子没事,可是夫人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是有点累了,那个小德子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和卓立仁的岁数差不多,看着就机灵,端茶倒水绞热手巾板,动作就是个麻利快,还有眼力见,热手巾板拧好了先给卓立仁的母亲再给他父亲,按照那个时代的规矩一般都是男的为先,就这么点功夫他就能看明白谁做主,卓立仁还真有点喜欢他了,他从小德子手里接过来热手巾板一边擦脸一边说:“你是小德子?今年多大了?”让卓立仁颇有些意外的是这个小德子直接给他打了个千:“回少爷的话,小的今年十五”,说完了也不等卓立仁说话,自己就站起来了,略微有点弯着腰就在卓立仁身边伺候着,卓立仁笑着问他:“咱们是汉人,你怎么行满礼啊?”小德子规规矩矩的回答:“回少爷话,咱们家老爷是朝廷上的官,官宦人家自然得按规矩来,二来小的以前听王爷爷说过,二奶奶家里边是满洲老家,小的虽然不懂事,规矩不敢忘!”
这个时候是宣统二年,虽然离着满清被推翻只有一年多了,可是毕竟还是‘大清朝’,这个打千行礼还是应该有的。卓立仁饶有兴致的问他:“你上过学吗?认字不?”小德子脸上就有点自豪的样子:“回少爷话,小的读过两年私塾,家里穷,后来读不起了,就进了咱们府里当差,跟着王爷爷认字,现在差不多的字都认识,还学了点算数,能用算盘”。
卓立仁没再问了,不过心里盘算着这个小德子可以想办法弄过来,不管是给父母用还是自己用都好。这个时候就听见从后面传出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那个老家人王叔跟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后面慢慢走出来,这个男人个头模样与卓经武相似仿佛,就是看上去更加年老体衰,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脑袋后面拖着一根稀疏的辫子,脑门子应该是刚刚刮过,泛着青茬,满脸的不虞再加上晦涩的脸色更显得苍老,身穿一件宝蓝色湖绸居家棉袍,脚上一双黑色千层底棉布鞋,左手拿着一根老藤拐棍,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腐朽发霉的感觉,看着这个没什么生气的老人,卓立仁的心里不由得产生出来一种奇异的联想:现在的‘大清朝’好像就是这么一个穷途末路的样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