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伙计很快就把茶送进来了,卓立仁示意伙计出去,自己拿起来茶壶,给老者倒茶,在他心里,是拿这个给老人陪个不是.
这件事其实严格说起来,跟他没什么关系,可他心里就是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也是因为自己的事,才让老人丢了差事,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不知道这位老者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老人也没跟他客气,只把食指中指并拢,在桌子边上拍了两下表示感谢,这是那个年代,满族平辈之间,感谢对方敬茶的礼节。
奉天这地方过去叫盛京,是满族人的老窝了,很多人有这个礼节也很正常,老人这么做,在礼节上其实稍微有点过了,应该是个礼多人不怪的意思吧。
一开始两个人都没说话,各自捧着茶碗,吸溜吸溜喝了几口热茶,先让身子暖和一下。刚才进门的时候,卓立仁看这个老人的脸色都有些灰了。
可能是因为被人辞了,老人的心里不痛快,二来也是冻得不轻,连喝了两碗热茶,身上才慢慢的缓过来,脸上也出现了少许的红润之色。
伙计送进来几碟花生瓜子之类的茶肴,就是配着喝茶的一些小零食,卓立仁把这些都推到老人面前,老人点点头,放下茶杯看着卓立仁,那个意思就是,你要是有什么话就请说吧。
卓立仁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聊什么好,干脆聊家常吧,本就是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以后也未必还会有什么交际,既然不熟,有些话就不好说的那么直白。
官场上卓立仁是个新人,这位老人可是个老油条了,卓立仁就想勾着他,多聊聊官场上的那些事,特别是奉天这地方的人物,都有什么说道,他倒是没指望能从这位老人这里,打听出来什么秘密,就是想多了解点情况,谁知道将来能不能用上。
都说是失意人快口,得意人快心,意思就是这人要是倒了霉,往往就愿意跟别人唠叨唠叨,把那些不痛快都说出去,心里就会觉得舒服点。
而交了好运的人,一般很难掩饰住自己的快乐,愿意跟别人分享那种喜悦,这一点从这位老者身上也得到了验证。
两个人开始聊天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今天被辞退的糟心事,老人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落寞,说话也有气无力打不起精神,可是聊着聊着,就被卓立仁勾起来了兴致。
卓立仁估计着,他平时能在一起聊天的人实在也是不多,好不容易现在有个人,愿意听他聊这些,卓立仁又挺会聊天,慢慢的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
卓立仁惊讶的发现,这老先生不仅不是那种老古板书呆子,说起话来还十分有趣,具有东北人那种可能是天生的幽默感,很多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让人听着就那么可乐。
还有就是他这肚子里,就跟那杂货铺似的,天文地理人情世故官场秘辛,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再说下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连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卓立仁听的都有点着迷了。
卓立仁一边跟老人闲聊,心里就冒出来一个想法,离开北京来奉天之前,他就在琢磨一件事,东北农林开发署的办公地点,肯定要设在奉天,自己在奉天又没什么知根知底的人能用。
马上还要回哈尔滨,陪父母一起过年,如果没什么意外,自己从明年开春,就得满东北溜达,去做实地考察,对于东北的农作物品种、生长周期、土壤墒情、积温变化、大致产量、播种日期,还有农民的习性等等详细情况,都得做到了如指掌,才能去研究怎么提高产量的问题。
给自己做助手的人可以慢慢找,就算是找着了,十有**也得陪着自己到处跑,总得有一个人留守奉天看家,不仅是迎来送往电报信函这些琐事,还要帮助自己四处搜集资料各种信息。
这份工作钱不多活不少,不会干还不行,这个人其实很难找,太年轻太老都不行,没经验没阅历也不行,按老百姓的话,叫没能耐干不了,有能耐不爱干。
卓立仁还发愁,上哪去踅摸这么个人,眼前这位怎么都挺合适,问题就是人家愿不愿意干。
这位老者告诉卓立仁,自己的名字叫张有德,辽南海城人,今年五十有七。卓立仁给他把茶续上,趁他端杯喝茶的功夫,把自己的情况做了一个简单的介绍,然后再问张有德,想不想来自己的这个东北农林开发署做事?
这位张有德的心思可能还在刚才聊的那些事上,听了卓立仁的话,半天没寻思过味来,脸上一幅难以置信的模样,想问什么,又担心惹对方不高兴。
思来想去了半天,最后还是问了出来:“你是说那个小楼腾出来,是给你用?就是那个什么开发署?你就是那个开发署的署长?老朽还真有点不敢信你。
都说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天已经挨了一遭了,这第二遭应该就是你了,老朽不知道您是哪路神仙,或者是老胡故意让你来懊糟我的也说不定,谁让我不知好歹没个进退,赖在都督府不走呢。
杀人不过头点地,是好是歹也就这么着了。你我素昧平生,谢谢小友好茶相待,小友正是春风得意,老朽落魄潦倒之人,千秋功业三杯酒,祝小友前程似锦!一壶残茶谢红尘,老朽就此回乡了此残生,至于我那侄儿,实在已无颜再去讨扰,让老胡勿忧就是。”
张有德说完了,抬手对卓立仁做了个辑,起身就往外走。卓立仁见他误会了自己,连忙过去一把扯住张有德的袖子,把他又给拉回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再坐回去。
端起茶壶给他把茶续上:“一朝被蛇咬,看见绳子就害怕是吧?都跟您说了,我跟那个都督府什么关系都没有,您这是疑心生暗鬼。
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如假包换。您也别瞎琢磨了,咱们还是说点正事吧,我想让您干的事情都跟您说了,按我说的那样,您觉得拿多少薪水合适?告诉您个实底,北京那边一共就给了两万块的开办费,您要是要多了,我还真用不起。”
张有德还是半信半疑,调侃的看着卓立仁说:“都说是新朝新气象,那也得有个准谱啊,就您这点小岁数,怎么就署长了呢?要搁前清那会,这可是四品的道台衔,可这奉天城也没几个啊,敢问您老人家今年高寿啊?”
卓立仁见他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跟自己开玩笑了,知道这老头应该是相信了,就是改不了的脾气管不住的嘴,一张嘴就没溜。
又来气又好笑的逗他:“您这书算是白读了,没听过有志不在年高?别看小爷岁数小,没进过学堂没拜过先生,留洋考试第一,美国留学回来,小爷也算是衣锦还乡。
北京那位大总统,想留我在京做官,小爷都没干,只想着回家乡研究农业,多打些粮食造福乡梓,让百姓不再受饥饿之苦,就这个话,信不信的都没关系,您老不妨留下来亲眼看着,就您这个岁数,还有您这个身子骨,应该还看得到结果。”
张有德丝毫没有在意卓立仁语气里边的调侃,他看着卓立仁的眼神却不一样了,目不转睛的盯着卓立仁的脸,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是不是撒谎。
过了好半天,对面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只有纯真阳光的笑容,还有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眸子,让他怎么都无法把自己的怀疑硬安在这张脸上。
两个人面面相觑良久,张有德笑了,笑得他那张老脸上的褶子都开了:“吹牛皮不打草稿,年少轻狂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也罢,倒要看看你怎么兑现这样的大话,至于薪水你就看着给吧,老朽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傍身,犬子也还可以自立,老夫就陪你玩几年又如何?”
卓立仁与张有德说好了,之前他在都督府的职务是书记官,月薪十五块大洋,也就是记记账,再处理一些琐碎的杂务。
卓立仁给他的职位,是农林开发署的总务,月薪二十块大洋,以后奉天这里,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留守,他要是不尽心很可能会耽误事。
倒把张有德给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没忍住跟卓立仁开玩笑:“照规矩我得请您吃顿饭,这是给上司拍马屁,免得以后穿小鞋,我这倒好,一个大子没拿着,先搭顿酒钱。”
卓立仁已经知道他就这么个性子,自然不去理会,既然已经确定了今后要在一起做事,吃顿饭还是要的,主要还是在一起商量一些具体的事情。
看看时间已经快中午了,结了茶钱,跟张有德一起出了茶楼,回到那个小楼。这时候何大勇已经看着那些工人,把所有的家具都搬回去了,正打算去茶楼找卓立仁。
看见卓立仁过来,正好跟着他们一起去吃午饭。张有德知道附近有一家叫老正兴的饭店不错,他们三个就奔了老正兴。
进了饭店,上了二楼雅间坐好,张有德还跟卓立仁客气,请他点菜。卓立仁才不管呢,让他不用客气,只管按自己的口味点菜就好。
趁张有德点菜的功夫,卓立仁告诉何大勇,张有德已经答应来开发署工作了,何大勇不知道这里边的缘故,也不愿意费那个心思琢磨,反正知道这个老头很快就要成为同事就是了。
等菜的时候,卓立仁没话找话的问张有德,那个胡秘书长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他,张有德叹了一口气,把自己的情况跟卓立仁说了起来。
张有德告诉卓立仁,自己祖籍河南大城,先祖闯关东,来到了辽南海城,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已经成为当地有名的地主。
他们这一辈兄弟四人,他最小也最有出息,是兄弟里边唯一一个中过秀才的,他最看不上的是他的三哥张有财,好吃懒做还嗜赌如命。
他们的父亲死后,兄弟四个分了家,已经是海城县衙的文书的张有德,生计自然无忧,他大哥二哥家境比较殷实,不用他帮衬。
只有他三哥张有财,既不善于打理家务又好赌,很快就败光了家产,自己也被人打死,弃尸荒野,剩下孤儿寡母生计无着。
除了给人家干点零活勉强糊口,主要还是依靠三个叔叔接济,条件相对较好的的老四张有德承担了一半还多,虽不情愿,却也无法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