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良顺在傍晚时分醒来。
他的脑袋久违地清明了些,也不会时不时疼痛一下。
这才意识到,他先前已经好端端地入睡了。
还是一口气睡了好几个时辰。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身下的床榻发出细微的声响。
“醒了?”
甘良顺抬头望去,秀丽的医师端坐在那里。
声音与容貌唤起了他昏迷前的记忆。
他哑声道:“我好像梦到自己把大夫你掐死了,还好……是梦啊……”
“才不是!”
坐在旁边的小姑娘愤愤道:“你差点就真的要掐住我阿姐了!别把什么都推卸给做梦!”
“阿芷。”莫祈君淡淡地喊了她一声,“你不是还有药草没分完吗,快去吧。”
莫芷濡瞪圆眼睛:“阿姐!我怎么能让你们两个人单独待在这里,要是他又发狂可怎么办!”
“没事的,这不是还有这么一段距离么。”
莫祈君浅浅一笑:“足够我动身了。”
小姑娘还想再劝两句:“可是……”
“听话。”
这两个字一出,莫芷濡只好恋恋不舍地三步一回头,缓缓走出了后门。
“我已为你施针,这两天你应当都能有个好觉。”莫祈君对着他道,“但仅凭一次针灸不够,你身体里的亏损已经有段时间,若想要治本,还需坚持来此,多次调理,等几个疗程之后,便可恢复正常。”
甘良顺却更注重另一件事。
他脸色惨白道:“大夫,所以我掐住你的脖子不是梦?可若不是梦,你怎么会好端端坐在这里?那梦的最后我可是将你活生生掐死了啊……”
脖颈处依稀发热,莫祈君停了停,才道:“你过久地没有好眠,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也不足为奇,只要日后好好休息,应当就不会再出现此番症状。”
甘良顺应了声好,唇一动,像是还想说点什么。
“这书生还在呢?”
宫怀檀慢悠悠地从门外走进来:“莫不是把姐姐这儿当客栈了?”
甘良顺转头一看,梦里那张罗刹鬼一般的脸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吓得他卡住了话头,几乎是弹起身,摸了摸自己被踹的腿侧。
还在隐隐作痛。
察觉到他的惧怕,罗刹鬼笑得更耐人寻味。
甘良顺不敢多停留,说了句:“我先走了。”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这边宫怀檀笑着看人经过自己,转而对莫祈君道:“姐姐还真是妙手回春,早上他来的时候还没点人样儿,这会儿终于没有那么像鬼了。”
她并没有接过他的话头,而是反问:“那你呢?”
宫怀檀:“嗯?”
“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莫祈君拿他的话堵他:“你也把这里当客栈吗?”
宫怀檀眉峰一动:“我和他怎么一样。”
他缓步走向她,双手撑着她面前的桌子,弯了背,慢慢地靠近她。
这个动作极巨侵略性,几乎是把她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中。
莫祈君很反感陌生人进入到自己的私人界域内,何况是这么亲密的距离。
昨夜碍于受控无法反抗,眼下就要后靠。
宫怀檀哪会让人如愿,她如何往后,他便如何向前,压低声音道:“这儿,可是我的新家。”
继而更近一步,喉中化作气声,“姐姐不离开,我又怎会走?”
他是摆明了要久待。
莫祈君冷着脸放弃挣扎,想不出这小破地方有什么吸引力。
她暗暗盘算着日后如果搬家,一定要住在中间地带。
这样发生事情也很难轮到她头上。
幸好自那之后,日子照常过,倒是没有再出现身体不受思想支配的情形,好像那夜的一切只是一种错觉。
唯一称得上奇怪的就是,经常一觉睡下去,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天明。
白日里莫祈君并没有感觉多疲惫,但是夜晚的时光却真切流逝得过快了。
她思来想去,最终归结于,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
这种事情就是可怕在这里。
当人不注意的时候,什么大大小小的疾病好像都能挺过去,可一旦意识到身体真的有了差池,连呼吸一秒都觉得好累。
对于别人的疾病她都能对症下药,可偏偏自己身上的问题,她却束手无策,若不是师傅生前为她写下的药方续命,恐怕她现在已经半截入土了。
医者不自医,莫祈君不得不承认了这个事实。
幸而宫怀檀倒是出奇地安分。
偶尔出去几趟,也没听见有什么人举报不好的事情,待在医馆里有时还会跟着莫芷濡认认药草,让莫祈君都要产生一种真的收留了个乖巧少年的错觉。
突如其来的事情发生在七日之后。
素来与官府没有交集的莫祈君,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会被县令传唤。
临行的时候,莫芷濡焦急地拉着她问:“阿姐,出什么事了?那县令大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找上你啊!”
那么个小不点儿,不像同龄人喜欢玩耍,而是极度缺乏安全感,成日里就担心她去哪了,什么时候回家,一天天的都快操心成长辈了。
莫祈君像从前安慰她的时候一样,摸摸圆圆的脑袋道:“没事,阿芷也清楚,我又没有犯事,应当去一下就回来了。”
莫芷濡这才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她大声地说:“阿姐我等你回来。”
宫怀檀却看热闹不嫌事大,跟在莫祈君的后头道:“我是不是得准备些钱来?”
不着调的语气让她马上猜到他要说什么,懒得给他一个表情,加快脚步上了县衙那边专派的马车。
添油加醋的话语正巧在随着车轮转动落入她耳中。
“万一姐姐真被抓了,我还得去帮你赎身啊。”
她默默捂住耳朵。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
狭窄而阴暗的县衙大牢里,无光也无辉,一阵阵的腐臭飘溢,难闻至极,偶有蝇鼠掠过,跟成了精似的和囚犯抢夺食物与处所。
莫祈君跟着狱卒,头一回走在这杂乱无章的地方里。
狱卒应当是刚来不久,尚未见识过那些早已行刑的凶恶歹徒,遇见一个犯人就惦记老久。
“那家伙为了中举,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居然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一面向前,一面侧头莫祈君和说道:“明明看上去人模人样,谁曾想转头就躁狂地杀了同窗!”
莫祈君扶着他的肩膀跟着:“杀了同窗?”
“是啊!”狱卒心惊肉跳地说个不停,“据说尸体被砍了三十几刀!三十几刀啊,肉都能成一块块的了。”
“许是知道跑不了,他就直接睡在死者旁边,也是心理素质强大,这都能睡得着,接着就给路过看见的人举报了。”
狱卒解释道:“人抓回来之后,才候审完呢,他又开始发疯,县令爷被闹得实在没法了,听说莫医师你先前给他看过病,便希望你来给他用点猛药,让他乖乖认罪,老老实实受刑。”
她的病人?
莫祈君有些诧异。
那些病怏怏的家伙里头竟然还有潜在的杀人犯?
结合狱卒所给的信息,她在脑海里头过了一遍,倒真隐隐约约给她浮现出一个人影。
狱卒用一手遮着嘴巴接着道:“听说从前挺好一小伙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试压力太大的缘故,感觉整个人都疯了,哎,可惜哟,咱们县一下子少了两个可能中举的人才。”
莫祈君问:“那他是承认自己杀人了?”
“承认了啊,肯定承认了,不然怎么能把他抓住?”
狱卒又补充道:“不过,他下狱之后没多久,又推翻自己原本的口供,说他只是梦见杀人了,其实根本就没有杀人。”
梦见与实际的冲突。
与上次问诊时的口供如出一辙。
狱卒冷哼一声:“尸体和凶器都找到了,这话县令大人怎么可能会相信?只当他是怕死,再后来,他就发疯了。”
怪不得迟迟没有来接受第二次的治疗。
原来是下到了大牢中。
何其荒诞的理由。
莫祈君随着狱卒走到关押甘良顺的那一间牢里。
他全身上下粘着尘土,脏得不忍直视,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双手双脚都用镣铐锁住了,如同捆绑住的猪羊一般被丢在地上。
与初次走进医馆中相比,如今的他更加削瘦,也更加憔悴。
看见莫祈君,甘良顺眼中有了少许的焦距,沙哑地说着:“大夫、大夫你来帮我了······救救我、救救我吧大夫······”
听着他虚弱又磕巴的声音,莫祈君不免联想到上一回他也是这样的状态。
果然,说着说着,甘良顺的情绪开始在不知不觉中转变。
“你不是说噩梦不会发生的?你不是说噩梦都是假的?”
“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发生了?为什么全都成真了?”
铁链摩擦发出声响,他如疯狗一般叫起来,青筋暴起,神情凌厉:“你骗我!你骗我!我要杀了你!”
莫祈君下意识抓紧狱卒的衣料,倒退了两步。
得亏甘良顺这次手脚动弹不得,杀伤力大大消减,再怎么癫狂,也只能躺在那里干叫着。
“莫医师不用害怕。”
一串钥匙的响动后,狱卒将门打开。
“不管是灌药还是扎针,尽管上就好,他现在根本动不了,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他搓着手跃跃欲试,“再不济我也能在旁搭把手。”
莫祈君松开手,很快恢复常态,朝他颔首表示明了。
她移动到甘良顺生旁边,先伸手把了他的脉。
那脉象相较于上一次简直差了不止一点。
不光浮,而且虚,萦萦累累,状如丝线,甚至比一些重病者还要糟糕。
她皱了眉头。
几日的功夫,怎么会演变至如此?
手下的人还在维系挣扎,叫喊着“杀了你!”,无异于仅靠本能猎食的动物。
确定他不存在威胁的莫祈君视若无睹,拿出针具,兰指拢捻,率先扎入了他发旋中心的一个穴位。
那叫声一顿,过了一会儿,狂暴症状开始减缓下来。
旁边正准备上手的狱卒看呆了,嘴巴打开成圆形:“太厉害了莫医师,这就把他控制住了,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莫祈君没吭气,示意他也噤声。
狱卒连忙住了口,一对眼珠子转悠了一下,目光紧粘着地上,继续倾听后续的话。
逐渐的,被狠狠扎了一针的甘良顺不知是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口中的言语变成:“我没杀人、我没想杀人、不是我想的、真的不是我……噢,我知道了、是那个茶、是他给我的那个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