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寺本不叫云水寺,是先帝微服至此,一时兴起赐的名,此寺因而成为灵源的三大寺之一。
几经翻修,寺庙不旧反新,大门前的两只石狻猊刻画程度也越来越精细,越来越逼真,皆双目炯炯,似动非动,让入寺者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进了空门,正中央是汪放生池,池中造有栩栩如生的假山作饰,假山后是条向上的长阶,阶梯左右底下又是两潭稍微小点的放生池,池中红鲤穿行,皆若空游,放眼寺内,可谓处处光景怡人,等上了台阶,才到摆放佛像的宝殿内。
重要节日里,云水寺常是人挤人的,不光有葆崇县本地人,还有整个灵源乃至附近的百姓,而平常时分,这里算比较清静了,庭中除了寥寥几个扫落叶的僧人,几乎看不见来客。
故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颇为明显。
单独在殿内擦拭洁净的和尚抬眼望去,一位带着面纱的女子匆匆而来,进了门没有去点香,更没有去参拜,而是抓着他就问:“逐空**师可在否?”
年轻和尚吃斋念佛十多年,哪见得过这阵仗,被那出众的眉眼瞧得红了脸。
不敢多看,他使劲抽回被抓的手,并掌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知女施主有何贵干?”
那心急如焚的女子正是莫祈君。
足下碎步不断,她切切道:“此乃我之私事,只有逐空法师能够解我燃眉之急,还请小师傅将我引见。”
和尚挠挠脑袋,有些苦恼:“逐空师兄前些日子便闭关清修去了,这会儿不在寺内。”
心重重一沉,莫祈君眉头紧锁,抓紧了袖口问:“那他何时方归?”
“这······”和尚摇摇头,“师兄行踪不定,也许下午便归,也许十天半个月还不回来。”
十天半月?!
雪上加霜的回答让双腿差点站不稳。
只怕那时,她骨灰都化了!
找回声音,她换了个问法:“小师傅可否告知逐空法师现在何处清修?”
“这当然不行。”和尚连连摆手,满脸坚定地回绝,“既是清修,便最忌讳有人叨扰,如何能将地处告知他人?女施主还是请回吧,等过几日再来,也许就能见到师兄了。”
说着,他转头就要走,没想到被莫祈君一把拽回来了。
她泫然欲泣道:“小师傅,算我恳求你,这件事关乎我身家性命,只有逐空法师能够帮忙,你若不告诉我,便是将我往绝路上逼!”
危急时刻,什么不要脸的赖皮手段都能使出来,莫祈君死活不撒手,就差要对着和尚跪下。
“哎哟!”卤蛋一样的脸又憋红起来,“佛门重地,法相森严,女施主你这是要折煞我也!使不得、使不得啊!”
“小师傅若不告诉我,才是真的折煞我也!”
拉拉扯扯间,苍老的一声平和而有力地插入。
“何人在此喧闹?”
转眼望去,有位眉毛胡子花白的老和尚拄着拐从侧门走进来。
“师傅!”
年轻和尚如临大赦,挣开莫祈君就蹿到老和尚耳边,单手掩唇言语了几句。
那双看上去有些昏花的眼睛随即模模糊糊打量了过来。
这样有阅历的人和小年轻可不一样。
莫祈君束起手脚,不敢随意造次了,低眉思考还有什么能用的方式。
岂料老和尚颤颤巍巍走过来,好声好气问:“孩子,你说逐空能救你性命?”
在他跟前,莫祈君感觉就像在面对一尊金身铸造的佛像,都不敢说谎了,小鸡啄米地点了点头。
老和尚佝偻着背凑近她,用那双老态龙钟却并不浑浊的眼睛望进她的眸。
虽然不知道就这么几眼能瞧出什么名头,莫祈君依然有种快被看穿的感觉。
寺中清净,远远的似乎有诵经的声音配合敲击木鱼声传来,如编钟一磐又一磐有节律响动,悠扬绵长。
盯了许久,老和尚才退后两步,对她说:“顺着东边的蒲溪沿山林找找,去吧孩子。”
这话令莫祈君大吃一惊,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就连旁边的年轻和尚也瞪大眼睛合不上嘴。
她反应了几秒才道:“您是说逐空法师他······”
但老和尚没有再说话,只是慈祥地笑了笑,用瘦得和枯木差不多的手拍拍她的肩后,在年轻和尚的搀扶下转身,慢慢悠悠跨过门槛。
身后的女子双手交覆平举额前,对着他的后背深深一拜:“多谢老师傅!”
随后动身奔离大殿。
望着那远去的身影,年轻和尚十分不解:“师傅,您这是何意?为何要告诉那个女施主逐空师兄身居何处,这于理不合啊。”
老和尚摸着胡子,云云着高深莫测的言论。
“世事难料,逐空的因已铸成,果却迟迟不现,我参不透,那孩子的命数却如丝线将逐空的因果串联,这是必然的果,无论如何都避不开的果。”
“师傅的意思是,师兄的命数与那女施主相关?她究竟是何人?”
“她是何人重要吗?即便白纸黑字写在黄册上的身份与姓名,也未必为真。所谓笔下人,说到底由执笔人构成,那如何不能说,执笔人,亦是因笔下人的存在而存在?”
按照老和尚所言,莫祈君一路向东,也算是到了另一个人迹罕至处,看见了条静静流淌的溪流。
这多半就是蒲溪。
蒲溪边上有一条小径,也的确是通往山林。
沿着唯一的道路一直上去,直到流水声听不见,鸟叫声传来,莫祈君果真在尽头发现了一处以木头搭建成的林中小屋。
她喜上眉梢,快步而去,在门口唤着:“逐空法师!逐空法师您在里面吧!请您开开门!我有要事与您相谈!”
一连唤了四五声,在她准备手脚并用轰门之际,屋门终于被打开。
里头立着的人长得不像先前见到的几个和尚那样和善,相反,他的眉眼十分凌厉,一双眸子好比鹰眼,锐利扫过一切所见,不留任何情面。
那不耐的神情在看见是她之后诧异一瞬:“你是······林工匠的傻子表妹?”
莫祈君:“······”
她也不解释了,顺着话就道:“逐空法师,恳求您救救我表兄。”
“你说什么?”
逐空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倏地阴沉下来。
“先前对贫僧的请求找各种理由,百般推脱,如今要贫僧救人啊?敢问贫僧有什么能耐能救得了林大工匠?”
这两个反问劈头盖脸,莫祈君却知他在说气话。
看此人的个性,若是他不愿意,只怕已经开始赶他走了。
她当即添了把火:“表兄如今走投无路,唯有逐空法师您有能力,且会愿意营救他,因为这是他往后必须帮您的必要条件。”
每讲一句话,她都在认真观察逐空的表情细节。
他并没有抗拒,反而神色一动,这无疑正中她下怀。
“法师您清修这些日子,一定不知道,这葆崇县已经变天了吧?”
压低声音,她徐徐吐露五字:“县令被杀了。”
只不过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逐空也懒得装样子了。
双手背后,稍稍仰头,他眯眼睥她:“你的意思是,林工匠杀了县令?”
这个姿势充满着轻蔑与怀疑,就是没有半点听见死了个父母官而该有的震惊。
“不。”莫祈君叹了口气,能看得出依旧在为此事而后悔,“人是我杀的,表兄他被我连累了。”
“我还说怎么看着正常得很——”
逐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来脑子的问题出在这里。”
莫祈君:“······”
“随便法师您怎么想,您只需要知道,表兄确实需要您的帮助,而您在帮助他之后也确实有资本能让他帮您完成您想要完成的事情。”
上前一步,莫祈君直言不讳:“若我没猜错,这件事,也只有表兄能帮您了,对么?”
空气的流速慢下来,一个俯视,一个直视,二者目光相对,就这么沉默着,僵持着,谁也没动。
直到远方鸟鸣渐起,吵得人头疼,又恰到好处地扑扇翅膀渐弱。
逐空突兀地笑起来。
他的笑容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不是单纯的笑或冷笑,而是游离两者之外的笑,像寒冬里的百足虫在身上爬过,使人不自主发毛。
很难想象在一个和尚脸上会看到这种表情。
“你帮林工匠答应下来,凭什么断定他会在获救后帮贫僧?他难道就不会出尔反尔?”
“他不会。”
莫祈君坚定道,“表兄说出的话,便会做到,当初他便是答应了我,我才得以这般站在法师面前,而法师您卖他的这个可不是普通人情,而是救命之情,其中的分量不言而喻。”
“那好啊。”
像头发现猎物的狼,逐空如是说:“贫僧的确有办法,也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