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做了这一次,我们还会有以后吗?”陈沐问。
他求项时钦给一个承诺。
“会有。”
项时钦的回答只让陈沐的眼睛亮了一瞬,接着就彻底绝望了。
“你随时都可以打电话再叫我过来,我不会拒绝你。”项时钦平静地说。
“我说的‘以后’不是指这个。”陈沐不敢置信。
“你以为我把你当成什么了?”
项时钦侧过脸,露出纤长的脖子,“阿沐,你说我们是朋友,但朋友之间是不会上床的。上了床,就不再是朋友了。”
陈沐面无血色。
“不是朋友了?什么也不是了?”
“什么也不是了。”
陈沐的表情出现空白,好像听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很慢地从项时钦身上起来,坐在床边。
项时钦从身后抱上他,胸口紧贴着他的后背,心脏砰砰直跳,“阿沐,别再做那些违心的事了。”
“我不想看着你再这么自我折磨下去。”
陈沐没说话,细微地颤抖起来,项时钦摸到他侧颌出现一道湿润的痕迹,湿漉漉的。
他在无声地流泪。
项时钦也心头酸涩,眼睛胀痛。他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安慰陈沐,把他破碎的心捡起来拼凑。
此时此刻,所有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
“那我能怎么办?我还要怎么做才对?”陈沐痛苦不已地抱头。
“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真的、真的。”
等待了,守望了,按捺住一切急迫的**耐心留在原地,但最终还是没有被选择。
原来不是所有付出都能有回应,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在痴心妄想,薛羽自始至终都不要他。
“阿沐,你很好,是我——”
“是那个李暮商对不对?因为他所以你才不能跟我在一起,才要说这种伤人的话。”
陈沐崩溃了,“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结果就只能得到这个?!”
项时钦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在听到这句话后一下子僵住了。
错愕像一个面具,齐齐扣上了两个人的脸,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滑稽不已。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陈沐反应过来,慌忙去抓项时钦的手。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他不是想用恩情要挟薛羽的,不是想指责他让自己变得痛苦的。
项时钦:“我知道自己欠你很多,多得还不清,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补偿给你。”
“我不要你报恩,我要你爱我。”
项时钦的怀抱好似有剧毒,痛得陈沐后退。
他看着项时钦像看见了鬼,青白的、浮肿的尸体又浮现在眼前。
陈沐痛吼:“你没见过那一幕,薛羽!你没见过!你不能理解我的崩溃。”
“对不起阿沐,真的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陈沐眼睛红得像要流出血泪,“别再说了,别这样对我,薛羽。我的心好痛。”
项时钦哑了声。可是除了对不起之外他又能说什么呢?
“偏偏、偏偏是李暮商那家伙,”陈沐颓唐得可怕,“明明是你说要复仇的,你说你不会原谅的。”
宁愿要仇人的儿子也不要他,他就真的这么不堪、不值得被爱吗?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陈沐攥住项时钦给自己擦眼泪的手,用与要捏碎他手腕的力道不同,很轻地说:“薛羽,你别怪我,是你自己选的。我已经给过你机会的,如果你选择我,你不会需要承受这种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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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时钦被陈沐拽着踉跄地走在医院的走廊上。
深夜的私立医院,人流稀少,每走一步,脚步声都重得像重锤砸在项时钦的心上。
“阿沐,阿沐。”项时钦慌乱地喊前面的人。
要做什么?前面有什么?你究竟想要让我认清什么?
项时钦不知道在走廊的尽头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但是他觉得冷,四周纯白的墙壁仿佛在无限拔高,向他倾轧下来。
啪——
一间病房的门打开了。
灯亮起来,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时,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瞬间钉入项时钦的身体。
那是一张项时钦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脸。
“为什么薛鹏举会在这里?”项时钦问,但没有人回答他。
床上的人枯瘦得像具骷髅,身上插满维生导管,旁边的监护仪滴答地响,屏幕上那脆弱的绿线好像下一秒就会跌宕成一条直线,戛然而止。
“你回出租屋说要走的那天晚上,薛鹏举被推进了手术室。”陈沐抓住项时钦的肩膀,推着他走向病床。
“这间医院里最好的脑科医生轮流抢救了他十一个小时,他才保住一条命,但变成了植物人,只能躺在床上靠鼻饲管活着。”
薛鹏举的喉咙切开了一道口子,黑洞洞的,“呼噜呼噜”的积痰声从里面不停发出来。
项时钦越看越心惊,好像被切开喉管的是他。
“为什么会这样?”
出车祸了?被追债的高利贷打了?从楼梯上摔下来,脑出血了?
项时钦很无措地看向陈沐,想寻求安心感。
“因为他真的想为你讨回公道。”陈沐说,侧脸很冷硬。
人渣会悔改吗?
迟来的悔改又有意义吗?
项时钦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就像他以为自己不会为薛鹏举的死流一滴眼泪,只会唾弃他的坟墓,往墓碑上面吐口水,结果现在真看到他快死了,自己却不知所措一样。
陈沐在项时钦耳边说:“李暮商让你看心理医生对吧,他有告诉过你那些诊断结果吗?有说过你需要吃哪些药、做哪些治疗,跟你商量过用药吗?”
项时钦想起那苦得不寻常又带有药味的牛奶,嗫嚅得说不出话。
“不,他没有,他只觉得是你有妄想症,人格分裂,幻想出了自己是被迫害的受害者,他只想给你偷偷下药,将你当成人偶一样摆弄,抹煞掉‘薛羽’的人格。这样他就不用经受良心的谴责,不用被你谴责了。”
“如果你告诉他,你是薛羽本人,李暮商会接受吗?他能承认自己的爸就是害死你的凶手吗?”
项时钦哑口无言。
答案已经是摆到明面上了。
不能。
不然李暮商不会一句话都不跟他商量,就偷偷喂药,让他整日昏沉。
不然李暮商不会直接将他当成神经病,认为他的愤怒都缘于发疯的臆想。
陈沐搂紧了怀中人,觉得他手冰得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理解你、接受真正的你,只有我知道你的过去,知道你是谁,薛羽。”
项时钦都已经决定要忘了,这当口,过去那些糟烂事偏又不放过他,像水鬼不断缠上来。
陈沐又再一次把那个该死的问题推到他面前,逼他去面对。
人,真的能如此简单就遗忘死在过去的自己,变成另一个陌生人吗?
“别说了,我现在脑子好乱。”项时钦头痛欲裂。
他要做薛羽,结果不能,要做项时钦,结果还是不能。
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他是个什么东西?
陈沐看着项时钦站都站不住,说不出有什么情绪。如果项时钦不选择他,他宁愿项时钦恨,充满怨恨又扭曲地活下去,谁都不选择,也不要他放下过往的一切,说走就走。
妈妈说得对,我可真是个冷血怪物。陈沐面无表情地想。
“看着他,认真看着,薛羽,那是你的血亲,现在他快要死了,就因为李暮商他爸。”
“你要否定他吗?当他的死跟自己无关吗?那葬礼呢?真能完全不后悔?”
声声质问就像一把把刀,捅进了太阳穴,搅得鲜血淋漓。
“停下!”项时钦大喊。
陈沐沉静地看着他,“你哭了。”
“如果你真能完全不在意过去的自己,那你为什么要哭?”
我哭了?
项时钦后知后觉地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
陈沐:“我给你时间好好想想,希望你会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
门关上了,留下一个在躺着苟延残喘的人,一个在站着苟延残喘的人。
陈沐走出了医院大厅。
薛羽问他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他回答薛羽说很久了。
很模棱两可的答案,实际上是因为他自己也不记得具体时间。
就好像,从第一眼见到安静卧睡在草坪上的青年开始,情愫就已经种入骨髓,在这么多年中如影随形。
“哧,来得还真够快的。”陈沐短促地笑了一下,梨涡陷下去,还是很温和的模样。
“他人在哪里?”李暮商一身寒气,还是商务打扮,西装革履,俊美逼人。
反观与他相对而立的陈沐眼睛发红,衣衫不整,狼狈得已像一个输家。
陈沐本来也没指望那点小伎俩能拖延李暮商多久。
好不容易,他翻越了陈浩林那座大山,以为将要得到心心念念的人,结果一座更不可逾越的山又半路压了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李暮商,你不知道你剥夺了薛羽他多少东西。”陈沐很慢地说出这句话,很满足地看见李暮商完全不为所动。
李暮商停下脚步,冷酷地看着他:“你疯了无所谓,但别将项时钦扯进你发疯的幻想里。”
开门的声音没有惊动背对门站着的人。
项时钦指着床上的人,说:“李暮商,那是我爸。”
“那不是,”李暮商看都不看,拉过项时钦,“你生病了,病得很重,但我会治好你的。”
项时钦看着那高大的背影,再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那么高傲又自矜的一个人开始说爱他,现在又说要治好他的死亡。
他可能是真心这么想的,觉得一切都可以掌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是真能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