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而泻,形成雨幕,雾蒙蒙的一片,让人看不清前方的路,记忆中,谢家满门抄斩那日也是如这般一样大的雨。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关押着谢家人,曾经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之人如今衣衫褴褛,虽有铮铮铁骨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谢昀混了进来见了父母兄长最后一面,满脸泪痕,愤恨难平,紧紧地握着父母的手,“我一定会找到证据,为谢家平反报仇!”
“不,别再搅入浑水之中了,我们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远离是非!”
“怀泽,好好活着!”
一时之间,谢家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史书工笔上成了叛国逆臣,千人唾弃万人责骂,尸身拖至乱葬岗,身首异处,堆砌成山,谢昀在尸山血海之中挖掘,双手挖出血迹都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身,一道道惊雷闪过,映衬着斑驳的尸体无比惨败可怖。
谢昀猛地惊醒,额间沁出豆大的汗珠,后背都汗湿了,整个人犹如水捞出来的一般,浑身冷津津的,一道惊雷劈下,室内忽明忽暗,窗外树木阴翳如同鬼魅一般纠缠不清。
窗户陡然被吹开,狂风吹打树叶,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
谢家惨遭灭门,只有他活了下来,背负谋逆造反的罪名让他不敢再与南阳侯府亲近,开始刻意疏远,可装着装着竟然成了真,十七岁那年他彻底无家可归,孤立难行,成为楚昭手中的一把暗刀,开疆拓土巩固皇权。
后来洗清了谢家的谋反之名,还了谢氏一族的清白,可他的父母长兄却再也回不来了……
舒桦被冻醒了赶紧跑过来关上了窗户,发现谢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忙上前查看,可是怎么叫都叫不醒,一摸额头只觉无比烫手。
半夜三更,梨落院灯火通明,宫人们进进出出,又噤若寒蝉,生怕触霉头。
宁渊合衣坐在谢昀的床边,长发散落,一袭白衣,若忽视他脸上阴沉不悦的表情,倒也赏心悦目。
他轻轻触碰了一下谢昀通红的脸颊,烫得指尖不禁瑟缩了一下。
府医擦了擦额间汗,不敢直视小侯爷的视线,咽了咽唾液,“小公子只是受了风寒,并无大碍,喝两贴药就会好了,老奴这就去开药。”他提溜着药箱跟着忠叔麻溜地滚了出去。
谢昀睡得并不踏实,嘴巴微微张开,小口小口地喘息着,尚且稚气的脸蛋红扑扑的,呼出的气息都灼热得烫人,嘴唇有些干燥,轻轻地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宁渊凑近了一些,温热的鼻息都喷洒在他的耳边,只听得微弱的气音,“阿爹阿娘……不要走……”
谢昀伸出手,不安地在空气中胡乱地抓着,宁渊握住了他的手塞进了被窝,为他盖好了被子,轻声细语着,“不走。”
宁渊微微弯着身子,任由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攥着,另一只手用帕子为他擦汗。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谢昀才会百分之百地安静,像只小猫崽子一样乖顺,不吵不闹的,就像小时候一样地依赖着他。
半晌后,忠叔轻手轻脚地端着药进来,低声道:“世子,药熬好了,您去睡吧,这儿老奴守着。”
宁渊不曾言语,只是伸手接过了药碗,舀起一勺轻轻地吹了吹,送到了谢昀的嘴边。
可是尝到了苦涩的滋味儿,谢昀就立刻抿紧了双唇,一滴都漏不进去。
在外征战多年,谢昀就算是睡着了都会留个心眼,以免被人偷袭,更别说有人企图往他嘴里灌药,但他现在的意识清醒不过来,只能本能地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试图保命。
宁渊只以为他犯了老毛病,不肯喝药,对此并不惊讶,没有手忙脚乱,更没有强硬地去掰谢昀的嘴巴,强迫他张嘴,而是饶有耐心地轻哄着,“喝了药病才会好得快,乖乖喝药,我给你买西街糖葫芦、糖糕、南城的馄饨,还给你编蛐蛐儿玩,带你去抓小鸭子……乖乖。”
这一套哄人的流程简直轻车熟路,信手拈来,可以精确到哪一条巷子哪一样小食。
声音犹如清风拂面,温和如水,如一片树叶落入水中泛起层层涟漪,熟悉的话语似乎跨越时间长河回荡在耳边,与多年前的那人重合在一起,令人渐渐地放松了警惕,轻启唇瓣,苦涩的药汁流入口腔。
宁渊变着花样地哄着,哄得谢昀乖乖地喝掉了一碗苦药。
忠叔接过了空碗,“其实小公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嗯,他就是一个小孩子,只是一个被人带坏的孩子。”宁渊擦着谢昀嘴角残留的药渍,目光沉静。
叹了一声气,“小公子这些年交了太多的狐朋狗友,可偏偏小公子不听您的劝。”忠叔叹了一声气,“不过小公子又同世子亲近起来了,还听话的好好温书,想来是知道您的良苦用心了,日后会好的。”
“嗯。”宁渊再次掩了掩被角,将谢昀乱动的手压得实实在在的,道:“你回去休息吧,我陪着他,把舒桦也带走,哭哭啼啼吵得很。”
“是。”忠叔退下,一并将舒桦那个小犟种拉走了。
喝了药的谢昀醒了过来,只是脑袋还晕乎着,尚且不能完全清醒,迷迷蒙蒙见看见了宁渊那张惊艳绝伦的脸,与记忆中为他落泪之人的模样重叠。
巨大悲伤犹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心头,顿时百感交集,泪水从眼角滑落,低落在枕边,沾湿了枕巾。
“什么?”宁渊低头倾听。
“对不起……对不起……”谢昀深陷梦魇之中,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眼角一片通红,脸上挂满了泪痕,脆弱又无助。
“怀泽?”宁渊拍了拍谢昀的脸蛋,发现他没有清醒的趋向,声音又大了一些,手上微微用力,“谢怀泽!醒醒。”
谢昀猛地清醒,眼睛慢慢聚焦,对上了宁渊焦急担忧的视线,嗓子有些发哑,“宁……宁渊……”
“嗯,我在。”
谢昀借着宁渊的力慢慢坐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你半夜发烧了。”
谢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是有些烫,怪不得整个人都昏沉沉的。
“舒桦呢?”
“他吵得很,让忠叔带走了。”
“别欺负他。”
“你顾好自己吧。”宁渊给他掩被子的力气大了几分,然后直起身。
屋外突然一道惊雷闪过,谢昀吓得下意识地抓住了宁渊的手,“你……你别走……能留下陪陪我吗?”他抬头,充满期许地望着他。
“你多大了?”明明是责备的话语,可说出口却是无比的轻柔。
“雷雨天就是要和哥哥一起睡的。”谢昀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神望着宁渊,带着撒娇的意味。
可是宁渊并未做出反应,谢昀慢慢地松开了手指,犹如泄气了一般,背过身去重新躺下蜷缩了起来,小声呢喃着,“对不起。”
看着谢昀薄如蝉翼的身躯,好不可怜的小模样,宁渊还是心软了,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走。
那样苍白的一张脸,虚弱无助的模样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宁渊顺势褪去外衣躺了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不走,睡觉吧。”
“我想我爹娘了。”谢昀蜷缩得更紧了一些,像只没有安全感的困兽。
戍守在边疆的将帅非诏不得入京,他想前去探望亦是千难万难,只有靠家书往来才可聊表慰藉。
前世谢家被人设计无诏入京,又有与离北书信往来,大肆屯兵买马之事,视为谋反,被押入地牢时才得以见上一面,唯一的一面,从此生离死别。
“离北近几年不是很太平,总是侵扰边境,谢将军征战在外无法团聚,陛下是不会诏他回京的,也不会让你轻易离开京城。”
谢昀当然知道,离北是他用了三年时间攻下的,生擒了离北王,才得知当年谢家“谋反”的全部真相。
“我觉得好难受。”
宁渊摸了摸谢昀的脑袋,比划了一下手势,“痛痛飞。”
谢昀被他逗笑了,肩膀都微微抖了两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才要陪睡。”宁渊目光柔和。
谢昀的笑容淡了下去,眸色黯淡下来,攥住了被角,语气恹恹的,“我做了很多错事,你会怪我吗?”
“不会。”宁渊不带犹豫地回道。
“你都不问我做错过什么吗?”谢昀闷在被子里小声地嘟囔着。
“我知道,错不在你,错的是他们。”
谢昀震惊于宁渊的回答,本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大道理来,翻了个身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判断他所言真假,可宁渊的目光太过沉静了,“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不讲理了?”
但宁渊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回应,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渐渐地皮子撑不住了,又睡着了,呼吸声轻起,绵长舒缓。
宁渊轻轻抬手,浅浅地描摹着他的眉眼,“你本就没有错………”
宁渊:我那么大个弟弟,那么可爱的弟弟,那么糯叽叽的弟弟,都是被你们带坏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