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日,徐之顺又恢复到从前的那副纨绔模样,甚至比先前更为恶劣。他掷下重金,几乎召遍了楚州的乐伎,让他们来上门奏乐弹曲,一时间,楚王府中丝竹之声伴着窗外的雨声,不绝于耳。
据说,因为此事,楚王夫妇还大吵了一架。
刺史府内,彭夫人给面前眼圈微红的美人斟上了一盏热茶,问道:“那日王爷不是嫌弃这里的乐伎不够好吗?怎么如今还找起乐伎来了呢?”
姜琼英抓着绢帕,声音中含了些许哽咽,“王爷不过是想下我的面子,”她沉沉叹气,“从前在京中,他偶尔还会听一听我的劝告。可自从到了楚州,我说的话是越来越没有分量。”
彭夫人安慰道:“娘娘莫要难过,年轻郎君么,不都是这样。妾过去和刺史吵了不少架,现在不也和和美美。娘娘且忍让一二,往后王爷定能知道娘娘的好。”
“我与王爷新婚不久,他这样做,是在明晃晃地打我的脸。”姜琼英眼中含泪,满是真切的悲伤。
彭夫人见她神情不似作伪,继续劝道:“这天下的郎君,哪一个不是三妻二妾的,何况您还是嫁给王爷。妾当初也想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真过起日子才知道这诗中说的都是假的。娘娘且看开些,王爷日后总得纳妾,您倒不如先选几个可心的送到他房里。”
姜琼英蹙眉,沉默不语。半晌过后,她拿起绢帕拭去眼中的泪水,而后道:“今日叨扰刺史夫人了,区区小事,让夫人见笑。”
彭夫人行礼道:“不打紧,能为娘娘排忧解难,是妾的荣幸。日后娘娘若遇上什么难事,可以随时到府上来寻妾。”
姜琼英轻轻颔首,戴上帷帽,匆匆走出了厅堂。程明光过来时,连她的衣角都看不到了。
他只好开口问夫人:“王妃与你说了些什么?”
彭夫人笑了笑,说道:“不过是来向妾抱怨楚王总是召乐伎奏曲。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娘子,就算有个才女的名头,也还是太嫩了,动不动就哭哭啼啼,这点都承受不了。郎君放心好了,依妾看,这楚王就是个绣花枕头,王妃也不过是朵弱不禁风的菟丝花。”她语气中含着轻蔑。
被称为菟丝花的姜琼英上了马车,将手中的另一条绢帕递给婢女,开口道:“晴溪,这帕子上沾了点姜汁,回去后你可得好好洗洗。”徐之顺频召乐伎,原本就是做给程刺史的一场戏,姜琼英去跟彭夫人诉苦,则是这场戏的最后一幕,好让这位刺史彻彻底底放下心来,相信楚王府对他毫无威胁。
春雨来的突然,豆大的雨滴砸在车顶上噼里啪啦地作响。晴溪望着窗外的雨势,不由问道:“娘娘,还是要去书肆吗?”
姜琼英点头道:“都出来了,就顺道去看看。”
幸而车厢里备了几把油纸伞,让她们不至于淋的太狼狈。即便如此,踏入书肆时,姜琼英的身上还是染上了些许春日的水汽。她隔着纱帘,不期而然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柜台前和掌柜交谈着什么。然而她又疑心是自己看错了,这个时间点,徐之顺明明应该在府上听着曲挑着刺。
那人转过身来,却是张全然陌生的脸。姜琼英在心中微微舒了口气。她翻了翻书肆里的书册,随意地挑拣了几本楚州当地名家的作品。付钱时,她有意无意地感慨了一句:“今日的雨可下的真大。”
那掌柜的听出她有洛都口音,便问:“夫人可是从京城来的?”
姜琼英将钱递过去,称赞道:“正是,掌柜好耳力。”
“不敢当。”书肆掌柜嘿嘿一笑,“夫人在楚州待久了就知道,这里常常下雨,潮湿得很。当下正是回潮的时候,您看小人这书架上,一摸就是一手水汽,夫人存放书籍可得当心。”
姜琼英随口道:“多谢掌柜的提醒。不过,此地常常下雨,想来入夏时也很容易闹洪灾。”
掌柜听了这话,深深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夫人,楚州本就地势低洼,又濒临楚江。夏日多雨,河水暴涨,冲破堤岸,不少房屋都被泡在水中,尤其是城南的低地,往往被淹的最惨。”
姜琼英若有所思,发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官府不命人修缮堤坝呢?”
掌柜摇了摇头,叹道:“年年都在修,但年年被淹。兴许是天意吧,河神愤怒了,总是要让人去献祭的。”他把包好的书递给姜琼英,说道:“有权有钱的人住在城北,还将夯土堆得很高,自然不愁。这洪水来了,往往苦的是城南的百姓。”他打量了一番姜琼英的衣着,又道:“夫人大概也无须为此担忧吧。”
姜琼英听到这话,心中已经有了底,“都是大燕子民,我不忍心看到他们受苦。”
掌柜偏头,望了一眼外面涟涟的春雨,客套道:“夫人真是心善。”
姜琼英走出书肆,掀开帷幔,赫然看到一张英俊的脸。晴溪愣住,她也是一怔,张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之顺靠着车壁,提了提手中的油纸伞,答道:“你说你从刺史府回来还要去趟书肆,我以为你出门前没带伞,怕你淋雨,特意来给你送。”
姜琼英盯着他身上的袍子,心中有了答案。原来方才书肆中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就是他本人,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易容。
徐之顺看向她那双藏着惊异之情的杏眼,懒懒地笑起来,“雕虫小技而已。”
姜琼英的目光落在那酱色的油纸伞上,柔声道:“我知道楚州多雨,每回出门都带了伞。”她的心中忽而就涌上一丝甜蜜。
“可我担心你忘了。”徐之顺温热的手握上她的。
马车驶入楚王府时,雨势较先前小了些。徐之顺撑起伞,大大方方地揽着姜琼英回了屋,还没回过神的晴溪一脸茫然地跟在后头。
外面的那些传言,都是徐之顺在沈德纯的帮助下有意散布出去的。现在的楚王府就是一块铁桶,能留在主子身旁贴身侍候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插进来的细作都被安排在无关紧要的位置上,传出去或真或假的消息。
“殿下,殿下,有贵客递了帖子过来。”多福从怀中掏出一份拜帖,低声道:“是您的外祖父。”
裴崇思怎么会出现在楚州?他不应该早就回老家雁阳修养了吗?姜琼英抬眸看向那份拜帖,却只看到一个“裴”字——因为徐之顺迅速地将拜帖推回到多福的怀中,声音冷淡极了,“不见。”
“哎哟,殿下,奴婢都让他在正厅里候着了。”多福急急劝道:“虽然他现下不过是白身,但好歹也是您的长辈。那过去的事,就让它烟消云散吧。您老惦记着,不难受吗?”
徐之顺面色更冷,仍是说:“不见。”
多福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正准备再劝几句,就听到一旁的楚王妃开了口:“殿下不愿意,那就让我代殿下去吧,那也是我的长辈。我与殿下新婚三月,还未拜见过殿下母家的长辈。”姜琼英隐隐觉得,徐之顺有一段心结,深埋心底,一直难以解开。
徐之顺听到这话,望了望身侧小娘子那满含期待的杏眼,心陡然一软。他说话的语气也软了些,声音闷闷的,“你愿意去就去。”
多福犹豫道:“殿下,这恐怕不成,您外祖父最想见的就是您啊。”他回想起方才裴崇思的如狼鹰般锐利的眼神,小腿微微一颤。尽管辞官六年,裴崇思身上依然保留着上位者的气质,不是他这等小内侍能承受得住的。可眼前这个祖宗,又何尝是他找劝得动的呢?他在心底哀哀叹气,期盼着王妃能够将王爷劝过去。
“霁奴……”姜琼英亲昵地在徐之顺耳边说了些什么,他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冲着多福说道:“走吧。”他顺势牵起了身旁小娘子的手。
裴崇思年逾古稀,身子看起来仍然非常硬朗,只是青丝中夹杂的一缕缕白发,以及面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在诉说着这位昔日大燕重臣的苍老。见到楚王夫妇进来,他眼睛一亮,起身行礼道:“老夫参见楚王殿下,王妃娘娘。”
姜琼英将他扶起来,说道:“外祖父不必多礼。”
徐之顺坐下,往后靠了靠,声音依旧冷淡,“不知您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裴崇思捏着花白的胡须,缓缓开口:“老夫辞官后,走遍大燕各地,游山玩水,如今恰好行至楚州,便递上拜帖来看一看。”
徐之顺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毫不在意地笑道:“您想看什么呢?一个奋发上进的楚王?那还真是让您失望了。”
裴崇思锐利的双眼直视着他,忽而一笑,“霁奴啊霁奴,你这点道行,在老夫看来还是浅了些。”
“您恐怕想多了。”徐之顺依旧维持着先前那副懒散的样子,说道:“我就是一纨绔,这一生追求的无非是吃喝玩乐。您想来我这里听曲还成,要是做别的,我大约帮不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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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道行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