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已站了许多人,等候着楚王一行人的到来。迎在最前面的郎君看着四十来岁,脸型方正,蓄了一小撮胡须,大腹便便,身上的深绯官袍揭露了他的身份——此人正是楚州刺史程明光,他现下被一群属僚拥簇着,显得风光无限。
不远处站着的是程明光的佐官、楚州别驾何霖。此子年轻俊朗,身姿挺拔,一身浅绯袍服更是衬得他风度翩翩,与周围的人看上去格格不入,
站在程明光附近的是他的一位心腹,这人有些不解,低声说道:“那楚王不过是一纨绔,又被圣人撵到封地上,您何必如此声势浩大地来迎接他。”
“你懂什么?”程明光捏着胡须,睨他一眼,“再怎么说,楚王殿下也是圣人嫡子,到楚州来就藩,当地官员招待不周,就是在打圣人的颜面。”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有些事情,圣人能做,下边的人可不能。”
“刺史英明,是属下思虑不周了。”
程明光目光深深,说道:“楚王最好真的如传闻中一般纨绔。”天高皇帝远,在这片南国的土地上,原本有许多事是不可说的。他在南方经营多年才爬到这个位置上,自然不愿意让一个突然出现的王爷分走他手中的权力,甚至触碰到他的秘密。
木船靠岸,姜琼英戴上帷帽,掀帘而出,她正准备同往常一般撑起油纸伞时,就发现今日竟然是一个久违的晴日。连日阴雨过后,她终于隔着密密麻麻的青叶见到日头洒落的光彩,欣喜之情油然而生。
船中众人刚踏上江岸,程明光就热情地迎了上来,行礼道:“臣楚州刺史程明光参见楚王殿下。殿下远道而来,莅临楚州,臣倍感荣幸。”
徐之顺从多福手里接过元宝,懒懒开口:“楚州是本王的封地,怎么到了程刺史口中,听起来却像是程家的地盘了?”
程明光保持着低头行礼的姿态,解释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万万不敢有这样的想法。臣不过是比殿下早到一步,更为熟悉楚州的情形罢了。”
徐之顺顺了顺怀里元宝的毛,说道:“行了,不必多礼。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话总是叫人难懂。”他语气里含着几分埋怨,正像是一位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说出的话。
程明光暗暗定神,抬首准备说些什么,恰与楚王怀中的元宝双目相对。元宝冲他龇牙咧嘴,汪汪直叫,吓得他险些往后退一步。他幼时险遭恶狗撕咬,自此对狗产生了深深的阴影。
“呵,”徐之顺玩味地看着他的反应,明知故问道:“刺史难道怕狗?”
程明光故作镇定地作答:“不不不,只是被它吓了一跳。”他努力挤出一个笑来,生硬地夸赞道:“殿下这狗养的真好。”他的视线落在身后戴着帷帽,身着青衣的小娘子身上,虽然看不到容貌,但那把细腰恰如这河岸边新生的杨柳一般纤柔,惹人怜爱。
“这位便是楚王妃吧。”程光明谄媚地笑道:“臣参见王妃娘娘,听闻王妃也是楚州人士。”
“不劳刺史关心。”徐之顺对这样的目光有些厌恶,他抱着狗有意无意地往前进了一步,元宝的脸都快要和程明光的脖子相贴了。
程明光手心湿润,仍维持着脸上的笑意,说道:“殿下与娘娘舟车劳顿,不如先去王府休息一二,晚间臣还特意为殿下准备了接风宴。”
“便依刺史所言。”徐之顺就随着小厮的指引和姜琼英一同登上了马车。
沈德纯与裴夫人跟在他们身后,程明光看见他,眼中闪过诧异,他张了张嘴,说道:“沈行良……”他怎么也想不到,刚调去洛都不久的沈德纯现下再度回到了楚州,这可是个麻烦。
沈德纯唇边勾出一丝冷笑,“程刺史,别来无恙。”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一旁的何霖身上,两人视线交汇,随后很快便分开了。
马车行进在平稳的石板路上,辘辘的声响入耳。元宝趴在徐之顺的臂弯中,很是乖顺。
姜琼英掀开一角车帘,有温柔的惠风拂过她的纤手。二月里,楚州城内万物复苏,墙角边有野花开放,枝头上生出新叶花苞,春意正浓。南边的春日较之北国,多了一分柔和的气息。
徐之顺见她看着外边的春景有些入迷,不由得说道:“听说楚州的王府里有一处很大的花园,你若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便去雇些人来打理。”
姜琼英摇了摇头,笑道:“我先前从未到过南方,不过是有些新奇罢了。”
徐之顺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程明光是个怎样的人?”
姜琼英担心两人的谈话被车夫听到,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之色来。身侧的郎君看出了她的犹豫,只道:“你直说便是。”
“老滑头,难对付。他似乎很介意我们的到来。”她斟酌着用词,补充道:“怕狗的传闻大概是真的。从他与何别驾的关系看,他与何家不睦恐怕也有几分真。”
徐之顺颔首道:“恐怕我还要当一阵纨绔了。”
姜琼英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想要好好探一探程明光的底细。
马车在楚王府前停下,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王府,比起京中那栋草草翻新的建筑看上去要气派许多,甚至卢园都不能同它相比。楚王夫妇在王府中休憩至酉时,便有刺史府的人上门来邀。
楚州虽如洛都一样,实行宵禁制度,但总体而言较京城更为宽松,况且楚王这样地位的人也不会真正受到限制。因而在天色向晚,寻常百姓纷纷回家之时,楚王夫妇乘着马车抵达了刺史府上。
刺史府从外头看上去就是一座寻常的官邸,透露不出一丝一毫的奢靡色彩,内里的装饰似乎也十分朴素。但眼尖的姜琼英知道,这正厅里挂着的书画不少都是名家的手笔,桌上、柜上摆放的瓷器有些更是罕见的古玩。据她了解,程明光出身颖州寒门,能在外乡经营得如此之好,倒是很有本事。
程明光见到楚王夫妇后,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此前他还在担心楚王会将那只狗带来,幸而没有。摘下帷帽的楚王妃的确貌美,只可惜她不是他能染指的。他远远地就迎上来,问好行礼后,殷切道:“都是一些家常菜色,还请殿下和娘娘不要嫌弃。”
他话虽这么说,桌案上摆的各色菜肴看起来并不寻常。鲜美的鱼脍薄薄地叠在青釉莲花盘中,盘沿上点缀了几朵艳丽的春花,看起来赏心悦目。还有那各式各样的蔬果,显然都是南边特有的珍贵土产,常住北方的人是很难吃到的。
更别提在一旁的轻薄的帷幕之后,还有一群身姿曼妙的乐人在奏乐助兴。姜琼英眯了眯眼,开始揣测起这位刺史的用意来。
今晚这顿饭名为接风宴,但很显然,程明光根本就没有邀请楚州的其他官员,想来他其实并不愿意让徐之顺接触到他的同侪。或许,他在担心他们发现什么,抑或是不满自己的权力被他人分走。
一位身着宝蓝色衫裙,发边簪花的夫人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容貌清秀,面上还未生出多少皱纹。她走到楚王夫妇面前,行礼道:“臣妇彭氏参见楚王殿下,王妃娘娘。”程明光在一边补充着:“这是内子。”
彭夫人手上拿着一个小罐,她笑道:“这是臣妇自己酿的桃花酒,味道还不错,不知殿下和娘娘是否愿意尝一尝。”
姜琼英一听到是酒,秀眉微簇,她可还记得新婚夜那日身边郎君饮下半瓢苦酒就醉倒的事情。她正准备开口推辞,就听到徐之顺不屑道:“你这酒恐怕不如京中的烈,本王可不爱喝。”他唇边挂着痞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彭夫人没有料到这位王爷说话会如此直接,她的脸微微一白,而后歉意道:“是臣妇思虑不周了,臣妇这就去换一罐酒来。”
“多谢,但不必这么麻烦了。殿下,喝酒伤身。这茶已经足够好喝了,您尝尝。”姜琼英端起面前的茶盏,无奈地瞥了这人一眼,为了扮纨绔,他也是真敢说。万一圆不过来,刺史府的人就该看他一杯就倒的笑话了。
徐之顺望着她手中的茶盏,眼中满是嫌弃,两人僵持了一会,他最后不情不愿道:“行吧。”他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丝毫不做文人品茶的姿态。姜琼英心说,装的还挺像,难怪她先前也被骗了。
程明光观察着楚王夫妇之间的互动,自以为察觉到了其中的微妙之处。他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对今晚的曲子是否满意?”这些可是他能请到的楚州最好的乐伎了。
徐之顺早年在恭懿皇后身边听过形形色色的乐曲,眼下的这种落到他耳朵里根本不算天籁之音。他搁下茶盏,往后一仰,说道:“不过尔尔,远不及教坊司的乐人弹出的曲子。”
数个来回下来,程明光最终确信,这位王爷,的的确确就是个爱喝酒听曲的纨绔,不足为惧。倒是可惜了楚王妃这么一位知书达礼、如花似玉的美人,跟了这样一位空有皮囊的草包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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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接风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