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宝璐垂着头,舞女的身段软,纤细洁白的脖颈上缠着几缕乌黑的发。“什么声音都没有,殿下听错了。”她轻声辩解。
岑迦南常年征战,耳力极强,站在屋外都能听清屋里掉根针的声音。这般拙劣的谎言,他连戳穿都懒得戳穿。
他视线下移,落在她的小腹上。
她紧紧抓着他的披风,用那块布料欲盖弥彰地挡住自己平坦的小腹,好像这样就能将肚子饿的声音遮起来。
但她的腿还是从披风中露了出来。
细细的一小节,像刚从荷塘里挖出来的一节粉藕。黑色的床褥衬着纤细的腿,膝窝泛粉,几乎能看清美人皮下血管的青。美人衣衫乱,玉.体横陈。
岑迦南错开目光,语气不见喜怒,沉声说:“没用晚膳,就把你送来了?”
“唔……”谈宝璐小小应了一声。
不只是晚膳,其实她午膳都没吃上。
她虽觉得饿,但也不至于痴心妄想到能在岑迦南这儿讨口饭吃,只盼着岑迦南如果想一度春.宵的话,就弄快一点,她有点想回家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对女子的贞洁没有多么看中,她甚至觉得这就是一个负担。就是因为贞洁这道枷锁,让女子在很多时候难以彻底洒脱地施展拳脚。
可是她对那件事还是很恐惧。
上一世,她见过赫东延在床上的行事,恶心得令人作呕。赫东延身体不好,需求却又很大,经常会一夜连驭多女。那些交缠发泄的姿势就像一群野兽在互相啃咬。毫无美感,也毫无感情。
她第一次撞见后,就回去将她珍藏的话本一把火全烧掉了。说书人的话全是骗人的。那分明不是世间最美好的事,而是最下流恶心的事。
她也不知道岑迦南房中事的作风如何。
前世她飘着的五年里,她从没见过岑迦南与任何女子欢.好,他身边也没有女子。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对她像赫东延对那些人一样可怕。
一想到这,她腹中又翻江倒海。
屋里炭火静静地燃烧。
岑迦南抬起手来。
她以为他想触碰她,猛地往里瑟缩。
那只手立刻停了下来,垂在半空中。
她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不对,忙又将身子坐正了些,闭合眼睛,表现出柔顺的模样,将身体放松得轻柔。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手再次强硬地向她探了过来。
他箝上她攥着披风的手。
她惊恐地往后挣了挣,身子不稳,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岑迦南身上的肌肉硬邦邦的,膈得她皮肉酸疼,她的口鼻间充盈着从他紫色官袍上外溢出来的浅淡的檀木香。
她在他怀中昂起头,一头温顺的长发如瀑布般泄下,“殿,殿下……”她声音发抖,连求饶都不会。
他冷眼垂眸睨她,紫色的瞳孔昳丽而又诡谲。
炭火火星扇动,忽明忽暗。
他的手指静止在她的手腕上,攒着她手腕的大掌力道正在一点点放缓。
他屈身向前,以宽厚的手掌禁锢她发抖的肩头,然后将那根发簪好好地别进了她的发鬓里。
他有些不屑,又有些无所谓地说:“本王平生不喜勉强人。”
*
门大敞着,晚风灌了进来,吹得谈宝璐一个激灵。
岑迦南出去后,方才退出去的侍女们这时又都回来了,还拿了不少东西。
一个拿着衣服鞋袜,一个托着食盒,“请谈姑娘穿衣,送谈姑娘回去的马车已经候着了。”
谈宝璐闻言还有些怔愣,侍女叫她抬手,她就抬手,不一会儿,她换上了一身干净清爽的外衣。
“我现在能走了?”她问。
“当然当然,”侍女说。
谈宝璐长长松了口气,就要往外走。
“但还有一事。”侍女说。
谈宝璐叹息,她就说嘛,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侍女端来食盒,说:“谈姑娘,这是府上糕点师傅为谈姑娘备的点心,请谈姑娘慢用。”
食盒里装着岑迦南府里常备的点心,无一样不精致精美,香喷喷的米香、椰蓉香、肉松香直往她鼻里钻。
谈宝璐看着这么一大盘好吃的,再怎么矜持也有些嘴馋了。
但她就算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时刻牢记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的道理。
她一口不愿碰,说:“我不吃。”
侍女求道:“谈姑娘,求您吃一点再走吧。殿下吩咐了,如果殿下不吃,就让我们、做饭的师傅,灶房的伙计全部滚回家……”
谈宝璐:“……”
“我吃,我吃就是了……”
谈宝璐捡了一只长得像莲花的小糕点,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最外层的油酥就全掉在了她的唇间。
再吃第二口,就能尝到香软的糯米皮,软软糯糯,再里层还裹了红豆沙馅儿,这么一下块吃下去,就一点都不觉得饿了。
谈宝璐吃了一块,有些意犹未尽,但也不愿再碰第二块了。
她好奇地问侍女:“是什么点心?”
侍女答道:“莲花酥。”
谈宝璐自言自语:“岑迦南还挺会吃的……”
在岑迦南发疯打仗那五年里,她可从没见过岑迦南吃过什么除干粮之外的东西。
侍女说:“我们殿下其实对吃的不怎么讲究,但方才殿下过来时,特意吩咐要做一些小姑娘爱吃的东西,还要能顶饿的。灶房师傅这才仿着那秀轩坊,做了这些姑娘家爱吃的点心。谈姑娘若觉得好吃,就将食盒带着路上吃吧。”
谈宝璐忙摆手说:“不必不必。既然马车已经来了,就走吧。”
“是。”
出门时,侍女瞧见托盘上的药没动,又将托盘送上来,说:“谈姑娘请用药。”
谈宝璐再见那瓶瓶罐罐,神情讷讷。
就刚刚岑迦南对她做的,摸摸脸什么的,她娘亲,弟弟妹妹,还有好友,都做过,也没什么。
没必要涂这种药吧……
“不,不必了。”谈宝璐连忙摆手说。
她继续要往外走,结果脚掌一落地,就疼得停了一会儿。
那脚上的伤坐着时不觉得,一走路就剜肉似的疼。
侍女连忙追了上来,说:“谈姑娘,这药您还是留着吧,别看只这一小瓶,您脚上的伤,一抹就能好呢。”
“我脚上的伤?”谈宝璐疑惑道。
“是呢,您今晚跳舞,脚上落伤了吧?殿下特意令奴婢取来。”
*
谈宝璐坐上归家的马车,那件岑迦南给她的披风她早已还给了侍女,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那件衣服还在她的身上,如果用力闻一闻,甚至还能闻到岑迦南身上的檀木香。
原来她误会了岑迦南。
他给她的药,是治腿伤。
她不禁想,岑迦南究当初为什么要将她抢走?
即便她在岑迦南身边飘了五年,这个问题她也找不到答案。
这个人太复杂,太隐忍。
即便是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都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外露出来。
她所能看到的,是一个沉默的影子。
他疯狂南征北伐,他默立在马上,任由黄沙霜雪在肩上生花。
“本王不喜勉强人。”
她又想到这句话。
所以前世岑迦南一直按兵不动,直至她死方才抢走她的尸体,就是因为这个“不喜勉强人”?
她的眼眶有些泛酸。
如果他知道,他没有勉强呢?
单是这个念头,就让她心口肿胀。
她算了算时日,如果这一世的走向还和上一世相同的话,岑迦南的第一个劫难马上就要来了。
上一世这一年的三月初六,从天竺国送来的佛骨送到了宝福寺中,赫东延领文武百官观礼。那时她已被封了妃嫔,正是盛宠至极之时,自然与赫东延同去。
也就在这一日,寺庙中发生了一场刺杀。
刺杀目标是岑迦南。
岑迦南右臂中箭,那箭射中岑迦南的角度十分刁钻,虽伤势不算重,但一直没能完全养好。
手臂处的顽疾影响了岑迦南右臂拉弓射箭,也正是因为此,数年后他同叛军对射,弓未能拉满,被叛军首领射下马背。
凡事因果轮回,环环相扣。
谈宝璐捂紧了手中的药瓶,直到冰凉的白瓷捂得温热。
这一世,她想救岑迦南。
*
青色的马车车檐上挂着一盏摇曳的暖橘色宫灯,不一时便消失在巷道的尽头,只余了一地细碎如银屑的月光。
马车已远去,岑迦南还立在远处,深邃坚毅的目色似是在看马车消失的方向,又似是看向远方。
“回殿下,这位姑娘是被徐公公安排着送了过来。”岑迦南的暗卫汇报道:“徐公公自作主张,僭越行事,可要罚?”
岑迦南眼神一闪,手指摩挲着指腹上的玉扳指,半晌道:“徐玉此人善读人心。”
暗卫一时摸不着头脑,善读人心?意思是读对了么?
暗卫道:“殿下的意思是,不罚了?”
岑迦南略一思索,道:“敲打还是要敲打。”他徐徐往回走,略略思索,问:“徐孟非可在你禁卫军中?”
“在。已经来了三年,现在是正八品禁卫军,下个月就该升禁卫军提举副了。”暗卫答道。
徐孟非是惠妃徐敏儿的胞弟。暗卫其实心里不明白为何说到要敲打徐玉,却敲打到徐孟非身上去了。
岑迦南说:“徐孟非调去夜巡,擢升的事,再议。”
“是。”暗卫领命去办。
岑迦南回到府上,管家挑灯恭候他回屋休息。岑迦南似是随口一问:“送过去的点心,用了没?”
管家乍一听其实也没听懂,但他眼观鼻,鼻观口,马上会意过来岑迦南是在问方才那位姑娘。
他忙答道:“用了用了,那位姑娘尤其喜欢府上的莲花酥。”
莲花酥?
岑迦南眉心跳了跳。
他觉得自己拇指和食指指尖上有些奇怪,下意识地轻轻一搓。
那里似乎残留了一抹腻滑的触感,那是她腿.根的触感,像月华似的从裙摆下头溢出来,泼在了他的指头上。
岑迦南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两指轻轻搓了搓。
可这种触感仍然挥之不去。
“嗯。”他应了一声,到书房去了。
*
谈宝璐刚从马车上下来,小东和小西便朝她奔了过来。
小东脸颊跑得红扑扑的,小西咧着嘴一个劲儿傻笑。
大家都以为这一趟谈宝璐多半是回不来,高兴之余还有些后怕。
“回来了!”谈宝璐笑着说。她跟小东小西一同往屋里走,边走边问:“妮妮跟阿杰呢?睡下了么?”
“还没。”小东吐了吐舌头,说:“小姐您不在,那两位小少爷小小姐,哪儿睡得着,这会儿多半装睡着呢!”
谈宝璐笑了起来,说:“走,看看他们去。”
谈家三房最不受宠,连院子分到的都是最小的一个,只有四间半,母亲住了一间,她平日跟谈妮住一间,谈杰再住一间,就没地方了。
今晚谈宝璐不在,谈妮不敢一个人睡,硬闹着要跟哥哥阿杰挤一张床。
两人虽说还没到该设防避嫌的年纪,但毕竟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挤到一张床上去实在不像样子。
可谈妮一直哭闹,谈杰也央求照顾他们的周妈好久,周妈没法,抱着谈妮去到谈杰那屋,让两个孩子睡在一起,自己又另在床榻旁边搭了一张床看护着。
半夜,周妈起床去看谈宝璐的母亲辛夫人,谈杰屋里便只有他们两个小孩。
谈宝璐一进屋,就见两只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前一后从被褥里钻了出来。
两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扇扑扇地望着她,还有些不可思议,然后异口同声地冒出嘹亮的两声——“啊!姐姐!”
谈宝璐心里一暖,一日的疲惫瞬间卸下,她一手一个,撸了撸谈妮和谈杰的小脑门,说:“是,姐姐回来啦!你俩怎么回事儿,还不睡呀?”
“想姐姐呢!”谈妮泥鳅似的蹬了蹬腿,将被褥踢开。
谈杰也说:“姐姐不回来睡不着!”
谈宝璐心里软成了一片,柔声说:“姐姐这不是回来了么?好了,好好睡觉吧!”
两个小孩哪儿舍得睡?一边一个地拥着她,一人在她的面颊上吻了一口。
谈杰在谈宝璐臂弯里仰着头,说:“姐姐,他们都说姐姐今晚不会回来了。”
“谁跟你说的?”谈宝璐将谈妮和谈杰脸颊上粘住的碎发拨开。
“赵妈。”谈杰说。
赵妈是大房太太的人,这人心术不正,对她都是一百个心眼,更不用说是对她的弟弟和妹妹了。
谈宝璐说:“以后赵妈跟你们说什么,你们都不要听,就当她不存在。”
“好!”谈妮和谈杰一口答应。
这个年龄的孩子是不知道好坏的,他们只会模仿其他人,而其他人中,他们最信姐姐,谈宝璐说什么,他们就坚信不疑。
谈妮想了想,又说:“但周妈也这么说,周妈还哭了呢。”
谈宝璐心一沉。
周妈是母亲一起陪嫁过来的嬷嬷,周妈都哭了,想来母亲应该更加难过。
谈宝璐捏了捏两个小孩儿的脸颊,说:“不怕,姐姐这不是回来了么?”
“那姐姐以后还要走吗?”谈妮奶声奶气地问。
谈杰也目不转睛地等着她的回答。
“不走啦。”谈宝璐向两个孩子保证道:“姐姐会一直保护你们。”
“不,”谈杰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要姐姐保护,我要保护姐姐。”
谈妮也学起了谈杰小大人的模样,说:“我也要保护姐姐。”
谈宝璐抱着两个孩子哑然失笑,说:“你们太小了,姐姐是大人,姐姐不用你们保护,你们呀,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
“哎……”闻言,谈杰老成地叹了口气,“那我想快快长大了。”
“我也想,长大了,就能保护姐姐。”
看着谈杰和谈妮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样子,谈宝璐的心软成了一片。
上一世她没能回来,谈妮和谈杰是不是一直在焦急地等她?直到最后他们都没等到她,是不是非常地难过?她绝不能像上一世那样愧疚一生……
谈宝璐郑重地也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弟弟和妹妹的小手,牢牢地牵住,来回摇了摇,“姐姐答应你们,姐姐会一直陪着你们,看着你们好好长大……”
谈宝璐又陪着两个小孩说了会儿话,问过功课做了没,哄着睡着了,方才出门。
周妈正在门外候着,见到她时,眼眶还是红的,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三姑娘……”
谈宝璐温声问:“周妈,我母亲现在如何?”
周妈说:“刚喝了药,听说你回来了,一高兴,又差点闭气了。”
谈宝璐忙说:“我去看看。”
她一路匆匆赶到娘亲的房间,辛夫人正在屋里睡着。
娘亲的房间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药味,前些天请大夫来看过,给她换了几味药,用的药气息重,屋子里的药味异常冲鼻。这死气沉沉的房间,谈魏是一步都不肯进来。
“娘。”谈宝璐跪坐在辛夫人床畔。
“宝儿回来了……”辛夫人在床上侧着身,费力地去握她的手,“让我瞧瞧。”
辛夫人又捏她的手,又摸她的脸颊,见她女儿还是一整个,方才放下心,垂泪道:“是母亲没护好你,让你吃了这么些苦。”
终于再见到母亲,谈宝璐心中百感交集。
上一世在深宫里时,她时常想念母亲,有时候好不容易在梦里见到了,天一亮发现原来是个梦,那怅然若失之感,她到现在都忘不了。
无论多大了,无论经历了多少事,只要再见到母亲,她都好像变成了牙牙学语的孩童。
重生一次,对于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她终于能再见母亲一次。
她半跪在母亲病榻前,握着母亲的手,虔诚地将脸颊贴了上去。
那是母亲的手,苍老冰冷,但能给予她无限的包容和力量。
她抽了抽鼻尖,低声说:“娘,说什么呢,我吃了什么苦?”
辛夫人垂泪,“娘从不求你日后有多大富大贵,娘只希望你这一生平安顺遂,嫁给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娘这破烂身子,就是个拖累。是娘,是娘护不住你。”
谈宝璐抬起头,她的眼睛始终是干涩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不要谁庇护,我能庇护我爱的人。”
“我的宝儿……”
“三小姐。”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声,赵妈在门外说:“老爷回了,请你去前厅一趟。”
赵妈的语气多少有些看幸灾乐祸的意味。
今晚她闯了祸,坏了谈魏好事,谈魏是铁定不会放过她。
她随赵妈去的正堂,一进门,果然就见谈魏、大夫人和二夫人等人冷着脸坐在堂上。
“跪下。”谈魏一喝,“你知道你今日殿前失仪,犯了何等大错!”
谈宝璐直直地往地上一跪,即便跪着腰也绝不打弯。
这姿态反倒比他们几个站着施刑的,要硬骨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