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一片死寂。
除了赫东延,无人敢抬头。
有人甚至干脆闭上了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毕竟,这是岑迦南。即便他今日牵了一只鹿来,然后指着它,说这是一匹马,他们也得点头称是。
赫东延拂着龙椅,脸色变了再变。
他微眯起眼,琢磨着岑迦南今日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是看上了这个女人?
不可能,他刚还给岑迦南献了美人,岑迦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
那么,他是在用这个举动敲打自己?
谈魏是礼部侍郎,岑迦南如今已经全权掌握了中书、尚书和门下六部中的吏部、户部、兵部、刑部和工部。他这个皇帝真正能管着的,只有一个礼部这个虚部。难道岑迦南现在的意思是,他连礼部也要接手过去?
但无论岑迦南真正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谈家小女他今晚是碰不得了。
不过,他也不急。
好事成需小火慢炖,徐徐图之。
谈宝璐跪在冰面上,佯装低眉顺眼地半垂着眼皮。
狭窄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那人深紫色官袍的下摆,他穿着一双白底黑面的官靴,这双鞋应该从未踩过泥土污秽,干干净净得不粘一粒清灰。
紧接着,她看见了自己的鞋,在岑迦南的掌心躺着,小小一只。
他朝她俯下身,伸手要托她的脚。
女子的脚是不能被人看的,更不用说被人触摸。
谈宝璐虽活了两辈子,但即便是上一世,赫东延那喜新厌旧的性子,在真正得到她之前就丧失了兴趣。
她对情事知之不多,既难为情,又有些恐惧,慌慌张张地往回蜷缩脚,想将躲到裙子下藏起来。
她往回一踩,而岑迦南拿着她鞋的手刚好朝前伸。
本来只是似有似无的触摸,一下子变成她的脚心踩实在了岑迦南的手掌上。
好像在冬天雪地里突然踢翻了一只火炉,滚烫,灼热,一瞬间里,谈宝璐几乎能听到漫天雪花全部融化成水珠的声音。
岑迦南粗糙的手直接握住了她的脚掌,虎口处粗粝的厚茧摩擦着脚掌细碎划伤口的边缘。
一冷一热,触感被放大到了极致,细碎酥麻让她僵在了原处,后背一阵阵的发麻。
上一世,岑迦南绝望地拼命救她时,那只手也是这么的滚烫。
她突然不敢再乱挣,僵直着脚背,小腿,生怕再乱动一下,又踢到岑迦南哪里。
她轻轻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弓起了脚跟,努力让脚掌离岑迦南的掌心远一点,再远一点。
而岑迦南却像一座雕像,他保持着不小心握到她的姿势,动也不动。
半晌,他麻木缓慢地转动眼睛,低头看向了紧握在自己掌中的脚。
这只脚小巧玲珑,在他的掌心之中竟只占了好小好小的一半。
细瘦的脚掌冻得通红,脚背还是青白色的,几乎能看见从脚踝出蔓延出来的细细的青色脉络。脚趾像五只小巧的贝壳,每一根都染了一点蔻丹,那染蔻用的凤仙花汁液褪色了一点,于是呈现出新鲜蜜桃剥了皮后的淡粉色,是一种女儿家特有的娇俏。
他的手又大又粗糙,而这只脚光滑透亮,像一块从山谷间开凿打磨出的璞玉,与他的手显出了鲜明的对比。他好像在用他的大手,笨拙地去抓一捧雪。
不能用力,因为雪会化。
可也不能太轻,因为会从他的指缝间滑溜走……
他能将百斤重的巨弩拉满,箭飞百里,但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办。
寒意突然稍褪。
舞鞋的鞋口贴合上了她的脚尖,脚跟后踩,那只碰着她脚背的手指突然收了回去,小小的舞鞋恰到好处地回到了她的脚上。
岑迦南仅仅点到为止地为她穿好了舞鞋,全程手指连她的脚背都没有碰到。
他站直身来,淡淡地说:“今日是圣上寿辰,不宜见血,下去吧。”说完便随禁卫军推门出去。
几名太监和宫女立刻上台,护送谈宝璐下去。
谈宝璐离开宴会时,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一名宫女递给了她一身薄棉袄,说:“谈姑娘,这是惠妃娘娘送你的披风,穿上吧。”
重新听到惠妃的名字,谈宝璐有些感慨。
上一世,惠妃也是这样待人温柔和善。但那时她不再信任人,以为后宫中不会有好人,不愿与惠妃走近。现在想来,惠妃的确是个值得交往的人。
谈宝璐感激地接过,说:“替我谢谢惠妃娘娘。”
这时又有一名小太监领着软轿过来,“谈三姑娘,请上轿。”
谈宝璐见这轿子不再是上一世接她的明黄色,而是青色,便以为这是接她回家去的,不由松了口气,“好。”由小太监扶着上了轿。
*
这场闹剧之后,赫东延没了兴致,生辰宴也就草草结束。
徐玉护送赫东延回寝宫。
夜色渐浓,繁花似锦的御花园浸在一片融融月色之中。
徐玉问赫东延今晚去见哪位娘娘,赫东延原地踟蹰片刻。
他今晚的确心里有火,但让他心中起火的人却不在这儿。
徐玉见赫东延不答,便主动吩咐道:“摆驾月宫。”
赫东延近日最宠方月华,几乎是夜夜留宿月宫。
“不必。”赫东延懒洋洋地说。
月妃今日扫了他兴,他是一点都不想见的。
“朕似乎,一直没见惠妃。”赫东延说。
徐玉虚假的笑凝在脸上,半晌幽幽道:“惠妃娘娘到了避宠的日子。”
“是么?”赫东延皱了皱眉。怎么每次他想见惠妃的时候,她都身子不适?哪儿有这么巧的事?
但赫东延懒得往深处想,继续沿着御花园的鹅卵石小道走,说:“那朕今晚谁都不想见,就在御花园里走走。”
“是。”徐玉应声。
徐玉招了招手,两名小太监提着红宫灯过来,照亮了前面的路。
赫东延漫步在花丛间,一直神情低落,忽地听到一处传来水波声。寻声一望,是一名宫女正在池边浆洗衣物。
深夜四处无人,这名宫女便将裙摆提了起来,在小腿处虚虚系了个活扣,然后踢掉了鞋,打着赤脚踩踏着脏衣服。
一双白皙生嫩的小脚踏出了污水和白色的皂角粉,圆润的脚趾上沾满了泡沫,十根脚趾也染了蔻丹。
这双灵动的美足,立刻勾起赫东延的念头。
她的脚,与她有七八分相似。
赫东延站在原地不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宫女。
徐玉见状,便低声吩咐下去。不一时,一名小太监便请这位浆洗衣服的宫女去到偏殿,然后再请赫东延过去。
宫女在偏殿候着,赫东延走进来,说:“抬头。”
那宫女抬起头来。
赫东延方才真正看清那宫女的相貌,算得上清秀,但远不及谈宝璐的国色天香,更重要的是,除了这只脚,她面容上再无与谈宝璐相同之处。
赫东延心中虽然大失所望,但也没拒绝。
毕竟是不算绝美,但够新鲜。
他压着那宫女的后脖颈,让那宫女转过身去,然后俯身去摸她的小脚,低喝道:“别出声。”
小宫女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是。”
半个时辰后,赫东延从偏厅出来,虽是饱餐一顿,但没餍足,反而更加惦记没能摘下的明月。
徐玉请示赫东延,“这宫女如何打发。”
赫东延想了想,觉得她不够美艳,但还算乖巧,便随口说:“你就看着办吧。”
徐玉会意,吩咐小太监去办,给这名小宫女随便封了个名。他揣摩赫东延的意思,特意在名字里选了个“宝”字——宝夫人。
待赫东延回寝宫后,徐玉去到离皇帝寝宫不远的朝霞宫。
宫殿内熏着檀香。
铜镜中倒影出女子的脸庞,徐玉嘴角含笑来到镜前,从惠妃手中接去梳子,拢起惠妃一缕黑发,细细梳着。
惠妃说:“你今晚又打发皇上哪儿去了?”
徐玉答道:“在御花园临幸了月妃的一位宫女。”
惠妃说:“我还以为今日那位谈家姑娘是逃不过的。”
徐玉说:“娘娘可莫小瞧了这位谈家姑娘,倚奴才看,那可不是个蠢人。”
“在我这里,你怎么又自称奴才了?”惠妃笑着说。
徐玉也淡笑了一声,说:“那娘娘要我自称什么?咱家?”
“就叫名字就好,徐玉。”惠妃言笑晏晏,牵过徐玉的手,往帷幔里走去,“说这个做什么?等你半天了,快过来陪陪我。”
*
奔波的马车车厢晃了又晃,谈宝璐收拢肩上的夹袄,还心有余悸。
她的双腿已经冻得没有知觉,思绪也变得很慢,今晚的事,待她休息好了再慢慢理清楚。
谈宝璐头倚靠在车上,随着软轿的起伏,不知不觉,又做了一个关于前世的梦。
梦境里,今夜她见到的人还是赫东延。
赫东延喝醉了酒,神志不清还要去抱她,然后压着她重重跌在地上,她几乎要被那股酒臭的酸味熏得吐了出来……
前额撞在了车窗上,谈宝璐身体一抖,从半睡中清醒过来。
她让视线适应轿内昏暗的光线,后背出了一身冷汗,被晚风一吹,衣服凉飕飕的贴在身上。
那只是一场噩梦……
她努力摇了摇头,将这场梦从脑海里赶走。
那些都过去了。
软轿晃了三晃,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车帘被掀起一角,谈宝璐由小太监扶着下轿,“谈姑娘,到了。”
谈宝璐两脚落地,一抬眼,顿时愣在了原地。
眼前高门上的匾额是一个大大的“武”,一个大大的“烈”。
这顶软轿压根没将她送回谈府,而将她送给了岑迦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