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0章
这后一日重黎再从岐伯那回来吃饭的时候,还是要清越和鸣榭喂她吃。
挚祁问:“今日是什么理由。”
“因为你昨日不让他们喂我,我不开心了!因为帮师父栽了一天药,手酸!”
挚祁点点头,让清越和鸣榭陪她吃,自己起身走开。
重黎大声:“站住!你也陪我吃!”
真是倒反天罡,她这话一出口,清越和鸣榭都抖了抖,心想小殿下胆子真大。
可能是被她的大胆放肆气怔住,挚祁还真站住了,难以置信地看她。
重黎说:“你要是嫉妒我有人喂,我可以分你一个。”
挚祁盯着她,还是没说话,大概是在分辨自己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听到这么离谱的话。
清越和鸣榭夹在他俩中间,恨不能把自己隐身。
“或者…”重黎扬起头,挑眉,“我也可以喂你吃。”
“反正我吃到什么时候你吃到什么时候。”和以前一样,陪着她吃完。
“既然让我到玄宫玩,就该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一直不顺我意。”
清越和鸣榭都想跪下求她别说了,或者冒死也要捂住她嘴,否则他们三个今天都得死在这,她是主犯,而他俩将是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
挚祁算是明白了,他要是让她哪里不顺意,她非但要逼他把规矩改了,还得把他给她造成的不顺意数倍报复回来才罢休。
是数倍。
他现在再和她拗,多给她造成一分不开心,她就会把这一分不开心再翻数倍折磨还他。
“太子殿下不会连陪客人吃饭的待客之道都没有吧。”
这话虽然听着刺耳,倒是也给了他体面的坐下理由。
挚祁死拧着脸坐下。
重黎总算能开开心心吃饭了,尽管旁边人脸很臭。清越和鸣榭给她喂了什么菜,她要是觉得好吃,就让他们给挚祁也夹,非逼着他也吃不可。
吃完,挚祁立刻就走了,她要玩什么他都一律不管,眼不见心不痛。
总归,就算她没有分寸,他宫里的天侍们还是有分寸的。
她每天变着花样玩,挚祁都没再阻止,她除了觉得玄宫的酒太淡,没别的不满意的。但她也没再向挚祁抱怨酒,因为她本来其实也不爱喝浓酒,之前每次逼着自己喝,喝完都头痛不已,痛得想撞墙。
那时候心中郁结,是不喝也疼,喝了也疼,喝完头疼起来想撞墙时,还没有阿瑾的手能给她垫着,想到这就疼上加疼,身心俱疼,想去跳南天门。
在她重回玄宫后的第四日,到后院时,她发现后院地上摆了十数坛酒,看着坛子很熟悉。
她走上前查看,随即惊呼,是雪莲酒!燧山独产的雪莲酒!
挚祁坐在离坛子不远的桌边,说这些酒是她爹娘寄来的。
重黎问:“我爹娘好好的送你酒做什么。”
“我去信问他们要的。”
重黎仔细数数,共十六坛,她不平:“我也写信问他们要过,他们不给,说怕我好酒贪杯,怕我酒后闹事,凭什么你写信他们就给了,还给这么多!”
她蹲在酒坛边查看酒封:“还是最珍贵的酒!你看上面的年份,是我出生那年封下的,我爹娘说那年燧山雪莲开得最好,酿出了前后千年都未有过的好酒,他们又挑了其中最好的一批封存,说是等我成婚时才打开。雪莲本就产量稀少,这么多坛,怕是酒窖都要清空了!”
“这是最珍贵的女儿红,连我爹娘自己都舍不得喝,要留给我和我夫君的,而你写封信,他们就进贡给你了?”
挚祁只是想着她抱怨过酒不好,那这世上最能合她心意的莫过于她家乡的雪莲酒,他写信向祝融夫妇要,没说是给重黎喝的,也没说要那么多坛,只是说自己新奇想尝尝,他没想到他们会给这么多,更没想到会给如此珍贵的。
挚祁扶着额,有些惭愧:“他们应该给你留了些吧。”
“那这一年的肯定也所剩不多了!其他年份的,都没有这一年的好!也远没有这一年的意义重大!”
“那你拿回去?”挚祁问。
重黎听完更生气了,差点气出眼泪,她气得上前推他:“我爹娘这么掏心掏肺对你!你敢退礼!!”
这下挚祁收也不是,退也不是。
重黎叉腰对着这十六坛酒思索许久,心中有了安排:“我拿两坛送师父,拿两坛自己喝,剩下十二坛埋回去,我成婚那日再启封。”
她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面露馋光大笑:“其实,我也馋这酒很久了,早喝晚喝也没什么不同。”
她叫清越给她拿了两把铲子,递了其中一把给挚祁:“你惹的事,你亲手埋,不许叫清越他们帮忙。”
挚祁沉默没接,重黎讽道:“怎么,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没挖过土?这双贵手不能干粗活?”
他问:“埋在这吗?”
“你想埋在哪?我宫里没这么大地儿,而且我那有很珍贵的花,不能破坏!”
听她说完,挚祁接过铲子,走到后院花圃中,跪在花圃中那棵大松树下,真的开始挖土埋酒。
那棵松树长得很高很美,是他出生那日天帝亲手为他栽下,枝繁叶茂,修剪精细,树下种了很多名贵的花,他把它们都连根拔掉扔开,把树周围的土都翻出来。
他穿着鎏金龙纹袍,毫无顾忌地让泥土覆盖沾染其上。天帝真的对他厚爱有加,他的衣物规制要比正常太子规制高半级,几乎等同于天帝的规制,而阿瑾不会穿着这样贵重的衣物去栽花,他只有一席朴素白衣。
重黎看着眼前人,很难把他和阿瑾联系到一起。
但若再用心看看,他们也有一些不经意间流露的相似,很细微难以察觉但重黎能捕捉到——跪着的虔诚姿态、挖土的手臂幅度、喘息的胸膛起伏,还有那双她最喜欢的手,虽然挚祁和阿瑾的手不完全相同,但很像,都很漂亮,不管是握笔写字还是刨土栽花,都像会动的绝美书画。
她带着自己的铲子走上前,和他一起挖起来,挚祁停下看她,她说:“十二坛,你一人挖,挖到天亮也埋不完。”
他没阻止,让她和他一起挖。
等挖完够放两个坛的坑后,挚祁看了眼天色,嫌太慢,索性扔掉铲子,用手挖。
他埋首一言不发,跪着弓腰于泥地里,以最高贵的身躯做低到尘埃里的事,仿佛切断了双手的知觉,毫不吝惜地消耗它。
他不心疼手,重黎都有些心疼了,她说:“今日埋不完,明日可以继续,别那么较劲。”
他置若罔闻,也不理重黎,重黎又看了会儿,实在看不下去,她可不想这双手真废了,她还想多看些时日呢。
她上前推他肩膀,强迫他停下:“你手不要了!”
他把她手掰开,还是不说话,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重黎看出来了,他和她犟上了,轩辕的血液一脉相承,说好听点叫执著,难听点叫犟种,他俩都是。
她也扔开铲子,跪到他对面,和他隔着一个土坑,一人一边徒手挖。
一起又挖了六个坛子的坑,重黎趴太久了腰疼,手更疼,她哎哟叫着爬起身,要清越和鸣榭给他们拿点水喝,鸣榭给她喂水,清越去给挚祁喂水。
重黎自己喝着,看着对面同样仰头被喂水的挚祁,突然发笑,笑得呛了几口水,她咳了几声,指指挚祁,又指指自己:“我们对仗挺工整。”
以那棵松树为中线,左右相对而跪的身姿,同样沾满泥的衣物和双手,同样仰头被喂水的动作,完美的对仗。
或许在不仰头看不到对方的时候,他们是相对叩首跪着的。
挚祁依然没笑也没说话,喝完水就又埋头继续挖,重黎虽然很累,偏和他较上劲,他不停她就也不停,挚祁的手比她大,动作比她快,力气也比她大,他那边挖出的土堆要比重黎大不少。
等能埋十二坛酒的坑终于挖完,一直趴着的重黎欢呼着跳起身庆祝,眼前却突然一黑往前栽去。
挚祁站在坑对面,伸手够不到她,她以一个狼狈的姿势扑下坑,面朝下,糊了一脸泥。
好在坑不深,坑边有坡度缓冲,泥又松软,除了丢脸没什么伤害。
挚祁踩进坑把她拎起来,她却捂住脸坐在坑底不肯起来。挚祁没办法,蹲下身,他的手早已经不能看,所有指甲被折断,所有指节皮肤全被磨破,流了很多血,血沾湿泥,于是泥混着血裹满他手,一片泥泞血腥。
不能用手给她擦脸,又着急来不及擦手,他就抬起手肘,用臂上还干净的衣布给她擦。
重黎还是捂着脸不肯给他擦,他终于说话:“放开。”
重黎听话放开手,他把她脸上泥擦干净,重黎终于能睁开眼睛,可是她眼睛很红。
“摔疼了?”
重黎瓮着声:“泥进眼睛了。”她拿自己衣袖抹了两把眼睛,又恢复了嬉皮笑脸,坐在坑里,看了看四周,对她身侧同样处于坑中的挚祁说:“这坑够把我们一起埋了。”
她生出无端遐想,想起自己父母对彼此的誓言中有句:生同衾,死同穴。
如果两个人、一段情可以从叩首对拜走到相拥同葬,还有什么比这更圆满。
挚祁倏忽起身,起身动作似乎在剧烈发抖,明明身高腿长可以轻易跨出这不深的坑,却狼狈地像是摔爬出去,在重黎看不见的背面,他眼眶红得像和手一样要滴血,却不能像手一样肆意泣血。
他跌跌撞撞走到那些酒坛边,每坛酒的酒封上除了刻着年份、祝福,还都有一个小脚印,是用刚出生的重黎脚丫印上去的。
他跪在酒坛边,双手颤抖,这不会是属于他的东西,他不能弄脏,他翻开衣袍,把自己满是血泥的手擦干净,才敢伸手去捧它。
他珍重万分地将其抱在怀里,捧起来,缓慢平稳地移到土坑里。
手上的泥能擦净,血却流不停,他将坛子安放好,坛上印下他的血手印,宽大的血手印贴在重黎的小脚印边,像是某种约定,又像是某种守护。
他注视一眼,然后捧起衣袍,仔细将坛上属于他的血手印全部彻底擦去,让它干干净净,不留下一点他的痕迹。
重黎起身,要帮他一起搬,他担心她失手打碎,叫住她:“坐着。”
重黎依言靠着松树坐在地上,看他一趟一趟把所有酒都搬进坑里,然后和他一起为这些酒封上土。
终于一切大功告成,两人都靠着大松树休息,重黎只靠了一会儿又兴奋起身,将剩下四坛打开一坛,要鸣榭给她拿来一盏酒盅,自己斟了一盅。
她拿着酒走回树下,自己喝下一口,半晌没说话。
捧着酒,她蹲下在挚祁面前:“其实我不太会品酒,只会囫囵喝个酸甜苦辣出来。”
她朝挚祁递出剩下大半杯酒,递在他唇边:“但我向你保证,这比我在天域喝过的所有酒都好喝万倍。”
挚祁别开头,轻推开她手:“我还有公事。”
他站起身离开,为免她喝得没有节制,又加了句:“你每日最多喝一壶。”
重黎在身后大吼:“就两坛!让我多喝还舍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