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献回到房中时, 发现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让他吓了一大跳。xiashucom
那人听到他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发现, 竟又是元孟。
慧献抱怨道:“你好歹也是一个王爷, 平常就这么无所事事吗?怎么成日里来我这鸠占鹊巢, 扰我清闲。”
元孟道:“这不是想着如今见你一面就少一面, 这才来得勤快些吗?”
两人嘴上都颇不客气。
到底是慧献输了一筹, 嘟囔道:“对老人家也不知道客气些。”
元孟没说话, 只自顾自地摆着棋盘。
慧献上前, 看了眼这棋局, 惊叹道:“这局倒有意思, 你自己跟自己下的?”
元孟摇头,道:“这是一位故人同我下的棋,只是这最后一盘我们没有下完, 如今她也不会陪我再下,我便摆出来自娱自乐罢了。”
元孟发现前世最后的那一段记忆变得十分模糊,好像某一日他睡过去后,便重新回到了这世间,一切得以重来,让他寻不到关窍所在。
慧献虽说棋下得不好, 眼力却相当不错, 认真钻研了一会儿元孟此刻已经摆出的棋局, 道:“你这位故人棋力不错呀, 看起来竟与你旗鼓相当。”
说到这儿,元孟便笑了笑,道:“她的棋力确实不错, 已胜过身边许多人。”
要知道,宋灯最初并不会奕棋,是有时见元孟想念慧献,怕他太过伤情,才想着与他对弈,最后被他慢慢教会。
她的棋路其实与他有些相似,但她内里性格与他不同,更坚毅的同时又更宽厚,于是最后又走出不同的棋风。
他们一同奕棋时,宋灯是输多赢少,胜率不过三七,她三他七。只不过,他手中摆出的这局,宋灯倒是下得极妙,若是能一路下完,兴许该是她赢。
元孟的笑突然僵在脸上,他发现,他竟想不起来这一局棋为何没有下完。
元孟看向只摆了半满的棋局,试图回想宋灯当时的神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依稀凭着感觉,她当时似乎并未露出笑颜。她不开心,他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慧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若是要同自己下这旧棋局,在你府中就好了,为什么跑我这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来等人的?”
慧献早发现了,元孟每回来他这儿,都要去后山佛堂的暗阁里坐上一会儿。那暗阁逼仄不透风,并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元孟却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几乎将他能挤出的时间都耗在这了。
没有人会在佛前说出真正阴私的事,就算念出心中所愿,也多半有所矫饰。慧献不觉得元孟是为了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来,那便只剩下那些跪在佛前的人了。
是什么样的人,让元孟不能直接去见,而只能默默窥视?慧献想到了那些已有家室的女眷,连忙在心中直呼阿弥陀佛,有些发愁,想再劝上一劝。
元孟身子一僵。
他不是没想到慧献会看出这点,毕竟他的所作所为,在他跟前也没有多少掩饰,可当他叫破此事,他还是觉得有些窘迫难堪。
慧献见他如此,便知道自己是说中了,一时愁眉苦脸,还不待开口,便见元孟抬头,对他道:“镇国公府和忠勇侯府的八字,是不是拿到普照寺来合了?”
慧献点了头,尔后琢磨过味来,惊讶地看向他。
元孟想开口,却又顿住,最后不知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天人交战,只是对他道:“他们的八字,合出来是什么结果?”
元孟突然想听一听天意。
慧献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道:“是天作之合。”
元孟心想,是啊,他们确确实实是天作之合。若是他与宋灯未曾重生,如今这个时节,燕虞应当已经死了,更不用说与宋灯相知相恋。这一段姻缘可不就是上天撮合与他的吗?
慧献的话却还没完:“从八字来看,是燕将军缺不得宋姑娘。燕将军的命格威煞太重,他上头又失父母,加之祖父年迈,只能独自承担此命,若是未遇到宋姑娘,瞧着像是英年早夭之相。宋姑娘的命脉却显得润极生辉,洗净了燕将军的煞气,只留下他的锋芒毕露,是以如今出人头地,将来兴许位极人臣。”
他停下,看了眼元孟神情,继续道:“这般看,像是燕将军占了宋姑娘便宜,毕竟就宋姑娘的命格来看,应是嫁到哪家都能和顺一生。可这和顺与和美到底不同,宋姑娘得了燕将军,便从和顺变作了和美,可见这二人是难得的良缘。”
元孟沉默许久,直到喉中都莫名干渴,方才开口:“若将我的八字与宋姑娘相合呢?”
慧献不赞同地看向他,显然觉得这太过逾矩。
元孟道:“你若是不帮我合,我找他人便是。”
这不过是句他根本做不到的威胁。他不可能拿着宋灯的八字与自己的八字去向外人求合,万一走漏风声,宋灯会被置于何地?他心中清楚这点,因此只一心想说服慧献。
慧献果然怕他乱来,只好道:“你把八字写下来。”
元孟写下自己的八字,慧献接过,对着那些几乎跃出纸面的字看得胆战心惊,他默默算了会儿,对元孟叹息道:“你同宋姑娘,其实也相合,若能早些遇上,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只可惜终究差了点缘分,命中注定只能到此为止,你若是收手,还能保全一段美好回忆,若是不收,却是要反目成仇呀。”
元孟冷笑一声,夺回了写有自己八字的纸条,道:“我如今知了,你根本没有合这八字,不过撰些谎话来骗我,想让我就此放下罢了。”
元孟本是因为慧献将燕虞与宋灯二人说得太准,才心有所动,可如今想起来,不过是慧献根据一些显而易见的事情杜撰罢了。
燕虞年纪轻轻便上战场,所以慧献说燕虞命带威煞,而后燕虞建下功业,活着回京,他便说是宋灯命格相辅,助他出人头地。等落到宋灯单人之上,慧献用的便都是些模糊不出错的词。
这些不过雕虫小技,元孟一时受骗,实是关心则乱。
慧献顿了顿,还在垂死挣扎:“你怎会如此作想?”
元孟道:“你合八字时若是能写下宋姑娘的八字,我还信你半分。你能不能做好默算,自己心中还没数吗?”
慧献也不想想他为何这么多年都是个臭棋篓子,只因他根本无法在心中算到五步以后。
况且,慧献算出来的他同宋灯的缘分,更是无稽之谈。他同宋灯的相遇,从不晚于任何人,甚至于,他们比旁人多拥有了一世。
慧献一时哑然。
元孟起身要走,慧献连忙道:“我确实编造了许多,只因想让你放弃,可有一句是不曾作假的,他二人八字合出,确是天作之合。”
元孟脚步顿了顿,到底还是离开了,慧献跟出几步,发现他是往佛堂去了,心中叹了口气。
有些事情,就算是佛祖也帮不了。只有他自己能帮自己放下。
元孟跪在佛前,一时却想起了件本来无关的事。
在刚重生时,他踌躇满志,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带着野心勃勃的兴奋,游刃有余地处理一切事务。
直到宋灯那么突然地出现,他才意识到,变数不只他一个。
普照寺后,他开始躲避宋灯。他分明知道,她一日日来这里,便是想要见他,可他偏偏要避着她走。她却还不知道,每次都抱着希望来,载着失望归。
现在这一切,就好像报应,他从来没有那么分明地感受到。
他没有能够光明正大见她的地方,便只能频频来到普照,祈求着某一日能巧合地见她一回,同她说两句话。
可他忘了,对普照寺有着情怀的人,从来都是他,而不是她。她从前来是为了见他,而现在她已不再想见他,生活中的一切亦已美满,不需再在佛前祈祷,她便不再来了。
他等不到她的。
方才,误信慧献话语的那一瞬,他想的不是顺应天意就此放下,而是涌出了更多的不甘,几乎将他淹没。
他曾经放弃过于暮春,在权衡利弊之后。
可当相似的事再次发生,能和宋灯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进行比较的,却不是所谓的权利与地位,而是宋灯自己。他想要宋灯,却又不想要宋灯难过,害怕她恨他,这才摇摆至今,欲说还休。
元孟头一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命运待他不算宽和,他不断地受苦,又不断地失去,却从未迷茫过,因为他知道路在何方,也知道他一定能够活着走到那里。
可此时此刻,在宋灯这件事上,他失去了方向。想靠近,又要后退,想拿起,却又不得不放下。
他心知,毁了宋灯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将她囚在他身边,逼迫她的目光只能看向他,只会走向一条无尽的死路。
可就此放下宋灯,让她与燕虞成婚。对他来说,就好像一切的故事都在此处结尾,从今往后,便是永恒的漫漫长夜。
他该怎么做。
元孟抬头,看向殿前慈眉善目的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