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陆凝正在屋里看着书,听得外头传来一阵叫嚷,像是路过的行人,急匆匆在高喝些什么。
她出了会儿神,就见阿钗急匆匆地进来,道“小姐,范大娘家怕是不好了!”
陆凝把书放心,问“怎么回事?”
阿钗有些着急“方才我见外头声音大就去瞧了瞧,听见他们说小威惹了什么事,现在要去找范大娘算账呢!”
陆凝放下手里的书,急忙起身穿好外衣,道“去瞧瞧”
到范大娘家时,外面已经围了一群人,范大娘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将俩孩子护在身后,语气孱弱“族长,小威刚才已经说了,是那几个孩子欺负小威在先,您不能不讲道理,随便就要打罚孩子”
陆凝往人群里走了走,问其中一人,那人道小威和族里陆庆和家的几个孩子生了嫌隙,还将那个大的叫元元的给推下了水,这大冬天的,那孩子差点没了。”
吼的最大声的那人就是陆庆和,他怒瞪着眼“今日你若是不将这臭小子交出来,庐山村你就别想呆了”
族长在一旁道“老范家的,孩子既是犯了错,那就得交出来好好受受罚,不然往后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其他看热闹的人在底下你一眼我一语“就是就是,一个外来的借住户还敢这么嚣张,合该长长记性”
“上回久看见他追着那些孩子打,小小年纪就敢这么嚣张”
“怪不得是付家的儿子,这蛮横的性子跟他那死去的爹一样”
范大娘拉近了要冲出去的小威,极力抬高了声音同他们争论“族长,那元元家的几个孩子几次三番冲着小威打骂,我可曾说过什么?如今他们挑衅在前,你看小威这脸上”
她拉过小威,指着他脸上的乌青“这还不算,连身上都各处是伤,若不是小威及时跑出来,怕是今天被扔进河里的就是我儿”
陆庆和哼了一声道“不管如何,今天落水的是我儿子,不给个交代,这事没完”
族长也没了耐心,朝身后几个人使了使眼色,那几人立即冲了上去,将范
大娘一把拉开,揪住了小威的衣领。
“小威!”她急急喊了一声,要拉回人,却没了力气站起来。
族长叹了口气道“老范家的,你也别太固执,我们不过是将小威带回去训斥几句,你何必这么着急”
他们的手段哪里只是训斥几句,范大娘清楚的很,若是把小威交给他们,指不定会怎么打罚他。
庐山村对外来户的惩戒,她是见识过的,以前村里的一个外来户,就因为大冬天没了吃食,去祠堂偷吃了东西,险些被打断了手。更别说小威他爹,就是因为跟族中人生了嫌隙,才会一去没回来。
她半坐在地上,泪眼婆娑,哀求道“族长,小威还是个孩子,求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我保证他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小威被拎了起来,他蹬着脚不住地挣扎。
范大娘不停地在地上磕头,嗓音哑的不成样子“我让他道歉,我这就让他道歉,族长您行行好,我就这一个儿子啊!”
陆凝在一旁看的心酸,她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小威这个孩子,有些机灵,一向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句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挂嘴边,这一次,想必是对方又朝他挑衅欺辱,他才会反击。
这一圈的长辈,本没有她这个小丫头说话的余地,可她却开了口,稚嫩的声音被话语里的清冷冲淡了几分“族长伯伯,你们将小威带去,是要如何处置?”
族长面上诧异,没想到她这个女娃会站出来说话,顾虑到她的身份,回道“他不是我陆氏族人,入不得祠堂受教,自是交由庆和家的夫子去管教最为妥当”
“如何管教?”
一旁的陆庆和急了眼“关你这小娃何事,别看你爹是陆文远,就算他在这,我处理自家事,也轮不到他插嘴,更遑论你?”
陆凝道“陆伯父,我不过是问一声,你何必这么着急?再说,小威这个孩子什么秉性,大家都有目共睹,何必如此咄咄逼人?若说小威要为了推元元下河而受罚,这可以理解”
她上前将小威身前的衣领解了解,将他身上被元元几人打出来的伤露出来,道“但这些伤,族长是否也该给范大娘一个说法?”
族长看了陆庆和一眼,一时没说话,陆庆和是族里的大户,每年的礼节都要仰仗他,此时若是轻易应了,这往后......
陆庆和冷哼一声“这野孩子整日爬上爬下,谁知道他哪里弄来的伤”
陆凝问小威“是这样么?”
小威有些怕,但仍壮大了胆子道“我去送衣服,是他们先打翻了我的桶朝我踢打,所以我才推了他一下”
陆凝朝着陆庆和道“陆伯父,既是双方都有错,又哪来的只惩罚一方的道理?”
族长在一旁道“行了,凝丫头你就别掺和了,元儿有错,我们自当也要罚一罚,不过眼下他人还在床上躺着,总不能将人揪起来打骂。倒是小威,他可是差点就害死了人,性质实在恶劣”
围在周围的人指指点点,连带看陆凝一起指责起来“是啊,互相推搡几下算得了啥?这可是将人推下水,差点就杀了人”
“就是就是,这小丫头这么小一个人瞎掺和什么”
阿钗听到这话,在一边冲他们喊“你们知道什么,就在这胡乱给人归罪”
陆凝站在人前,虽极力挺着,但她人小势微,并无任何用处。几个壮汉走过来一把将她推开,也不管陆凝被撞倒在地,径直带着人走了,任凭范大娘在身后如何歇斯底里,也没能停留半分。
陆凝站在原地好一会,看着范大娘无神的发着愣,揉了揉头胳膊,上前一步将人扶起来,劝道“小威还是孩子,他们再怎么样,总不会太为难一个孩子”
范大娘并没说话,顺势站了起来,似是自言自语“谁晓得,我还是得去看看,天要黑了,小威一个人害怕”
陆凝拉住她“大娘,小荷还需要你照顾。这样吧,我让阿钗去打听,你先安心在家”
范大娘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搂紧了小荷。
夜幕降临,阿钗趁着月色急匆匆地回来。
陆凝问“如何?”
阿钗摇了摇头“我看到他们将小威带进了陆庆和家的院子,族长进去呆了一会儿才出来,我站在围墙外面也没听见什么声音”
陆凝捏了捏眼角,深感有些头疼,她想“或许真的只是说教说教?毕竟一群大人对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打骂惩罚,不管怎么样,说出去都落了下乘”
于是又道“明日你再去看看,最好是能想办法问问他们院子里的人”
阿钗道“好”
今日这一番劳顿下来,陆凝也觉出了一些疲惫。
小威是在第二天傍晚被送回家的,陆凝去探望他时,他嘴唇发白,坐在那张
小凳上捧着一碗米粥,有气无力地抿着,陆凝让阿钗给他做了一碗蛋羹,放在灶台上,直到放凉了也没见他尝一口。
“谢谢陆姐姐,我现在有些难受,明日再吃行吗?”他扯出一抹笑,怎么看怎么僵硬。
陆凝蹲在他旁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不想笑就不笑,人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小威这次经历了磨难,往后就一定不会再有灾劫了”
范大娘站在灶台后面,半天抹一下泪,道“难为你这么晚还来看他”
等小威去里间休息了,陆凝问“有说怎么处置的么?”
范大娘望了望里间,抹着泪低声说:“被吊树上了,吊了一天”
陆凝心中惊颤了一下,蹙着眉不可置信,更有一阵怒气涌上来“吊在树上?”
这么冷的天这样对一个孩子?究竟还有没有点人性!
范大娘却是无奈的苦笑一声“我只盼望小威平安无事,如今这结果......就这样吧”
陆凝看着她无奈的神情沉下目光,范大娘这样的妇道人家,受了冤屈,连诉苦都是无人听,更何况讨还回来。
当天夜里,小威就发起高热,阿钗第二天去时只有小荷一人在家,问起来才知道范大娘带小威去了大夫那儿瞧病。
但病瞧了两天,人却不见好转。
陆凝再次见到范大娘时,她人瘦了一大圈,头发也白了些,手里拿着一包药正在往罐子里倒,孩子在床上躺着,脸颊通红,原本瘦削的四肢此时显得更加脆弱,像一具丞待拯救的,路边的杂草。
陆凝没什么帮得上的,只能拿出些银钱,嘱托她好生照看孩子。
又过了几天,小威身上的高热终于退了下去,可是他睁开眼时,里面却是一片失神的样子,神色呆滞。
范大娘正喜极而泣时,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不对,直到小威咿咿呀呀地张口。
她愣在当场,小威竟成了痴傻之人!
谁也没有料到,但或许那时的陆凝心里并不那么惊讶,连续几天的高热不退一个大人或许都抵抗不住,更何况一个孩子?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的神情动作如同稚子,不复从前。
大夫无法救治,就连镇上顶有名的大夫都只能摇头叹气。
范大娘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好些,寒风凌冽的那日夜里,她找到陆凝,静默地坐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开口:“阿凝,再过两日,我许是,就带着孩子离开这里了”
在她说完这话,更加沉默的时候,陆凝望向她,那一瞬间的眼睛里有些可怜,也有些无奈。但她没办法阻止,只好问道“打算好去哪里了么?”
范大娘脸上的褶皱拧到一起:“没什么打算,但总是要走的,大概要往南去吧,听说那边有些医术高明的大夫,或许能治一治小威。”
“从前孩子他爹说庐山村山好水好,可以养一方人,也可以养我们一家四口。可是现在,我晓得土地能容人,人却不能”
陆凝没说话,姓氏的标签,血液的象征竟让她在这一刻生出了些她就是帮凶的念头。
范大娘说“小威常带着伤回家,我知道是因为什么。我总想着退一步,再退一步,这样就能安稳一些,可世事总是难料。”
“我带着他们离开,往后若是没什么机会的话,我们怕是不会再见了。你是个好姑娘,在这里,我也就只能跟你道个别了”
陆凝眼眶泛着红,半晌才说“也好,世界之事千奇百怪,总会有大夫能瞧一瞧这些顽疾,你们何时动身?”
“大约......后天吧”
他们离开那日,灰蒙蒙的天上纷纷扬扬飘了些细雪,陆凝远远地站在一棵已经光秃的槐树底下,没有走上前。
范大娘雇了一辆四面透风的驴车,上面东倒西歪的放着行李,两个孩子窝在行李当中,走起来的时候,空旷的小道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响声。
他们飘飘遥遥地离开了庐山村,不知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