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几乎没什么休息时间,吃完饭便又继续当值了,紫蕊陪着葳蕤逛了逛熟悉太极宫后,两人便分道扬镳,葳蕤跟着记忆往回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姑姑你看那个新来的,一副妖妖娆娆的样子,早晚坏了我们御茶房的清誉,能不能同郑总管提一嘴,把她调走。”
“就是,这才来几个时辰,就给我们摆脸色,一点都不服管,这烫手山芋凭什么姑姑您接手啊……”
里头被喊姑姑的人迟迟不出声,葳蕤便心里有数,往后退几步,故意将脚步踩得很实,待踏入屋内,里头气氛虽怪异,却没有议论人的话了。
时至午后,狩元帝午歇起身,女官请出武夷山上贡的稀世大红袍,备好皇上最爱的云青花釉里红压手杯与紫砂壶茶具,便开始腾云驾雾行云流水般的冲泡,茶汤冲泡时间甚至精确到了每一息。
众人无不崇拜地看向女官,待品味最佳的一盏大红袍出炉,女官朝身旁宫女示意,那宫女便立马端起茶盘往御书房走去。
葳蕤眼观鼻鼻观心,敏锐地察觉到不少有眼神落在自己身上,不由暗自嗤笑一声,明明不喜她出风头,却又盼着她出风头,她可不会让旁人如意。
她回想着女官方才的动作,确实是赏心悦目至极,就是不知这味道究竟如何,教坊司为了能卖个好价钱,甚至请来名师指点,葳蕤受教导后,茶艺出类拔萃,无一不称赞,如今遇上宫中女官,不知她的手艺能否较量一二。
众人以为葳蕤会是那个搅动风云的人,却没想到,一连多日这新来的美人都毫无动作,除了偶尔与人生两句口角,倒是没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
时间长了,大家的目光自然也就不放在她身上,只是还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撺掇起她同旁人争,葳蕤冷眼瞧着,一律充耳不闻,旁人见她老老实实在御茶房做些杂活,只能歇了心思。
待受到的注目少了许多后,葳蕤不声不响将御茶房现存的数种名茶都嚼了个遍,她观察着御茶房的每一个人,有的打理茶具,有的负责存茶,还有的同女官学泡茶的技艺,葳蕤候在一旁,不过几日便将这御茶房摸透了。
这日,时常奉茶的宫女面露难色回到御茶房,朝女官禀报:“回姑姑,皇上在用茶时提了一嘴,说近日的大红袍越发回涩,如今还有个把月才有新茶上贡,这余下的大红袍可怎么办?”
女官大惊,她赶忙取出茶叶,泡了一壶仔细品着,没多久脸色发了青,她看向负责储藏的宫女,难得动了怒:“这茶你是如何保管的,从前都没有问题,怎么就突然发了涩!”
那宫女年纪尚小,吓得哆嗦伏地,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姑姑明鉴,我一向都是按照姑姑教的法子取茶存茶,从未变过啊。”
虽是这么说,但坏了如此名贵的大红袍,总要有人受罚,女官沉默片刻,刚想发令叫人拖下去,隐隐有女官之徒名头的珍雨突然开了口:“姑姑且慢,这大红袍多年来如此储存都没有问题,就这两日突然变了风味,我看不一定是小念的过错,或许是这御茶房里突然来的人,不懂事坏了茶。”
她这么一说,又一宫女眼睛一亮:“你这么一说,这几日我总看到葳蕤在茶柜旁徘徊,不会是她私自开柜,惹得茶叶变味吧!”
这闯事的名头可大了,没有允许,就算是御茶房的宫女也不是能私取茶叶的,葳蕤自然不会蠢到这么做,她接触的那些茶叶,都是旁人取茶后遗留的几根干叶,或者是茶渣。
只是她这么说旁人定不会信,这里的几个姑娘恐怕都想看到她被狼狈赶出御茶房的模样。
葳蕤看向说话的宫女:“我在茶柜旁徘徊概因我负责清扫御茶房,我谨记姑姑教的宫规,私自开柜是万万不敢的,若是你见到了,我几时开柜,开的什么柜,当时什么人在场,你都要一一说明,若是没看到,那就是你故意污蔑我,那为什么污蔑我呢,难不成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你、我不是!”那宫女被噎的说不出话,哼了一声躲到别人身后了。
葳蕤看向女官:“姑姑,想要知道是何原因,只需取出信阳毛尖与祁门红茶几种名茶冲泡品茗即可,我来的这几日,从未见这两种茶开过柜。”
女官沉默片刻,示意珍雨:“去,将这十日没开过柜的茶取出来。”
世间所有名茶皆在太极宫御茶房,然而除了皇上喜爱的几种之外,大部分个把月都不一定有见光的机会。
珍雨虽不甘,但也只能听女官吩咐,众人煮水的煮水,取茶具的取茶具,一刻钟后,女官品了数杯名茶,脸色黑如锅底:“所有茶都有涩味。”
她的怒火几乎快压制不住,这么大的事,那就不是一个两个人的错了,整个御茶房都得受罚,而她这个管事的首当其冲!
就在整个御茶房陷入恐慌之中,葳蕤这时候才朝女官福了福身:“小女不才,但这去茶涩意之法,倒是略通一二。”
此话仿若柳暗花明又一村,女官先是一喜,接着怀疑,葳蕤一个在养德阁不受待见的小宫女,能知道什么茶艺?
葳蕤也不卖关子:“我曾有幸同云出大师交谈过几句,纵然只是浅浅一个照面,却恰巧听闻云出大师提到这个问题。”
女官很是惊讶:“云出大师?”
云出大师是京城里有名的茶人,不少王公贵胄都请云出上门做客过,要说葳蕤曾见过云出大师也不稀奇,毕竟梅丽仪家世不凡。
她有些迟疑,方才被下了面子的宫女立马嘲讽道:“你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云出大师岂是你这种人能见到的,姑姑,你可别信她,她定是想立功想疯了头。”
葳蕤定眼瞧她:“你叫姑姑别信我,可是你有了什么法子,何不说出来为姑姑分忧呢?”
那宫女被架在高处,脸青一阵红一阵,半晌反驳不出来,只能羞愧地别过脸不敢再说话,葳蕤也不多废话:“姑姑,我知道您定心存疑虑,不过如今当务之急还是解决回涩的问题,云出大师给的法子是在茶汤中加入清晨露珠以中和涩味,待明日清晨我前去收集,是真是假,这茶一泡,您一验便知。”
女官看向葳蕤沉思许久,终是点了头,但加了条件:“待明日清晨见分晓,只是你若是没能成功,这御茶房,你便自请离去罢。”
这话一出,立马就有人在一旁欢呼雀跃。
葳蕤早就料到事情不会这么容易,顺势提了自己的要求:“姑姑的条件我自然是答应,只是也望姑姑能答应我的条件,若是成功了,明日的奉茶宫女,便由我担任。”
“姑姑!”她这条件一出,立马有人紧张地喊出声。
女官倒是没想到她会提条件,但是她思量一番,心下并不看好葳蕤,就算她知晓了如何去涩又如何,大师的技艺是学不了的,纸上谈兵容易,实际操作可难说,故爽快点了头:“没问题。”
“姑姑!”
葳蕤对着女官行礼退下,身后群鸟叽叽喳喳:“姑姑怎么能答应她,她这就是趁人之危,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往日女官还没觉得,今日这些宫女话实在是有些太多,女官也不欲与她们多说,只下了命令:“我看你们是太闲了,珍雨,今日你带着她们几个务必给我查明白,这茶究竟是为何突然发涩,若是查不明白,今日就别睡了。”
“是……”此话一出,几人瞬间安静了,她们看着眼前的烂摊子,面色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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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接了御茶房的值后,葳蕤就搬入了宫人侧院与一同在御茶房的宫女同住,不大的屋子里住了六个女孩子,总有小心思在流转。
比如今日,明知葳蕤第二日天不亮就要起身采集露珠,已深更半夜,屋子里其他五个女孩却还忙忙碌碌,有聊天说笑的,有点灯织衣的,反正就是没停歇。
看着当事人躺在炕上一动不动,似乎未被这些杂音所扰,一个在旁边快困死的宫女期期艾艾:“都这个时辰了,要不我们先睡了吧,这也够了。”
珍雨立马闭上要打哈欠的嘴,瞪了旁边宫女一眼:“有没有志气,才坚持了两个时辰而已,再过一个时辰她就要起身了,定要吵到她整夜不眠,到时候我们再睡。”
身旁的宫女苦着一张脸,葳蕤是整夜不眠了,那她们顶多也就能睡一个时辰而已,明日可要当值一整天呢,这不睡人怎么受得了!
然而珍雨在御茶房的年份最长,又被女官看重,其余几人都不敢驳她面子,就这么如熬鹰般熬了下来。
眼看着天色都快擦亮了,几个坠了大黑眼圈的宫女实在忍不住了,倒头就睡,唯有珍雨迟迟不肯认输,清了清嗓子这里摆摆那里走走,直到看到葳蕤被窝起波澜,才满怀得意入睡。
让你出风头,今日定要你大败特败!
殊不知,她在美梦中入睡,葳蕤则是睁开眼睛,从美梦中清醒,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从耳朵里取出耳塞。
她听着周身四起的鼾声,有些好奇她们这小伎俩耍到了什么时辰,这些伎俩对葳蕤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可惜了她们一番谋划,伤害趋向于零。
时间紧,任务急,葳蕤赶紧穿衣梳妆,轻手轻脚拿起采集的盆碗,猫儿一般出门了。
若是要让陈茶去涩,普通的露珠还不行,必须要太阳第一缕光时,荷叶上凝聚的那一滴带着荷叶的甘甜清香露珠,最合适不过。
太极殿内就有一处莲花池,只不过地远偏僻,鲜少有人去,若不是问了紫蕊,葳蕤还真没办法采集到荷叶上的露珠。
随着太阳破云霄,渐渐升起,鼓楼的钟声响彻整个宫殿,葳蕤带着收获颇丰的露珠水来御茶房上值,这个时辰是狩元帝上朝之时,正需要浓郁的大红袍。
然而一踏进御茶房,她就被五张毫无生气的脸吓到了,那五张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萎靡表情,别提有多乍眼,连刚进门的女官都被吓一跳。
女官皱了眉,奇怪道:“昨日不是查出来缘由后让你们回去睡觉了吗,怎么还一个个的这副鬼样子,赶快给我打起精神来,若是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我们御茶房怠懒不用心。”
五人只好努力打起精神,可是想睡觉之意可不是说克服就能克服的,一个个往自己肉嫩的地方掐,总算提起了些精气。
女官转头,瞧见葳蕤那张芙蓉面,不由眼前一亮,只是这么一来,衬的那五人更磕碜了,她难言了许久,才开口:“葳蕤,你昨日说茶汤中加入清晨露珠便能去除涩味,露珠可有?”
葳蕤巧笑倩兮:“回姑姑,已备好。”
女官就着她的手瞧了瞧盆中露珠量,不由暗自点头,看这份量,定是一息都不得歇:“既然露珠已有,那便开始吧,别误了奉茶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