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月被梁九功急匆匆地领进大殿, 清秀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诧之色,想是已大略了解了前因后果。
随着皖月的到来,无数双眼睛落在她的身上。
皖月心中沉静, 脚步却微微踟蹰, 面容也带了些许惶恐。她跪在地上,先是给主子们请了安, 而后低声说了句“确有其事”。
慈宁宫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 不安的氛围酝酿着, 弥漫着, 兜头兜脸地罩住了震惊至极的惠妃。
三月二十七?太医院有记档?
这如何可能!
“涂抹的药膏谁都可以去取,殊不知是你们主仆联起手来糊弄本宫。永寿宫若有人跌伤,或是良贵人自个受了伤呢?”心里恨极怒极,她反倒镇静了下来,闭了闭眼, 泪盈于睫地道, “胤禩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极易听你们教唆。现如今, 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你们非要诬陷,本宫又能如何?”
惠妃坦坦荡荡地说了这番话,咬咬牙, 只盼老祖宗与皇上能够查明自己是冤枉的。
她对淤青之事半点也不知情, 她是被明明白白的算计了!
这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让一时间让人不好判断,连怒气满腔的太皇太后,心中也生出了些许迟疑来。
皖月是进宫前就贴身伺候贵妃的老人了, 做了多年大宫女,见过的风浪不算少。
忆起临行前贵妃同她的叮嘱,皖月跪在地上,又磕了个头,望向惠妃冷静道:“惠妃娘娘,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诬陷于您。因着八阿哥年幼,贵妃娘娘特意命我拿了药性温和、护养嫩肤的药膏,敢问成人如何敷用?”
话音刚落,良贵人擦了擦红肿的眼眶,轻轻道:“若娘娘不信,去嫔妾床尾的箱笼里一探便知!那药用了一半,还剩一半,太医验上一验,就知是真是假了。”
太子牵着胤禩的手,猛然浮起一股怒气。
膏药只剩一半……
那些个刁奴,她们怎么敢!
康熙淡淡出声道:“去太医院查明记档,叫上当值的太医,另,把良贵人寝殿里的膏药取来。”
这种时候,谁也不敢有片刻耽误。梁九功一个扫视,替他跑腿的小太监便三三两两狂奔出了殿门,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很快,当值的太医气喘吁吁地赶到,记档、药膏也递到了御前。
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太医小心地打开了瓶盖,凑上前仔细地闻了闻,紧接着用食指沾了一点,沉吟半晌,道:“回禀太皇太后,回禀万岁爷,药膏状似凝固,少说也有半年光景了。若微臣所料不错,此物性温,专为幼儿治疗外伤之用,因着幼儿皮嫩,不会产生刺激……”
听闻这话,惠妃眼前一黑,只觉大势已去,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怎么会?
胤禩果真受过伤?
可奶嬷嬷为何不来禀报?!
她几欲呕血,眸光欲把五花大绑的那几个刁奴凌迟,贱人!
惠妃对此不知情,领头的那个奶嬷嬷却浑身一颤。
如晴天霹雳一般,她终于记起了三月二十七前后,也就是今年三月底发生的事。
那日,大阿哥揣着八阿哥,同娘娘高兴地说起,他在骑射上超越了太子……而后、而后八阿哥的腰部磕到了桌角,少说磨了有两刻钟之久!
当晚她检查过八阿哥的腰背处,差不多完好无损,灯火下只看得出微微的青色,远远达不到上药的地步,就不再把此事放在心上。
之后三日,为了躲懒,她顶多为小主子擦了擦手脚,没再擦身……
难不成第二天,八阿哥的伤情加重了?
……
奶嬷嬷当即不喊冤了。
她要怎么做?同万岁爷诉说实情,洗脱自个的罪名,说大阿哥疏忽才造成了这一切?
不,不行。
现在只是她一人没命,可要牵连到大阿哥,惠妃一定不会放过她在宫外的亲人的。
奶嬷嬷的面色一片惨白,“大阿哥”三个字卡在喉咙里,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奴婢有罪。”她瘫软着身子,喃喃道,“奴婢认罪……奴婢不该躲懒的,不该的。”
……
人证有了,物证有了,奶娘也认罪了,事到如今,由不得太皇太后不信了。
若贵妃和良贵人联起手来算计惠妃,又何必等到七八个月后再揭露此事?
她们又如何能料到胤禩与今日失踪?
种种巧合撞在一处,便不再是巧合。
且膏药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假,太医院的档案也做不得假。想到这一层,太皇太后沉着脸,佛珠也不转了,苍老的面庞上露出些许疲态:“惠妃,你糊涂。”
皇子失踪已是大事,谁能想胤禩竟遭了刁奴这般对待。就算良贵人出身辛者库,胤禩出生起就抱给了惠妃抚养,他也是天潢贵胄,容不得下人这般欺辱!
身为养母却不闻不问的,不对身边人加以管束,如何配得上小八一声“额娘”?
康熙沉默许久,凤眼中酝酿着风暴,早在皖月作证的时候,皇帝便已是这般模样。
当下,他深深地望了眼惠妃,叹道:“好一个慈母啊。你对胤禔如何,自不用说;对茉雅奇也是妥帖照料,处处关怀,可对胤禩呢?因着他长居延禧宫,你就可以撒手不管,甚至任由刁奴欺辱?”
康熙并未斥责,失望之情却溢于言表,惠妃心里骤然升起阵阵恐慌。
只要皇上还念着她的功劳,只要能留住胤禩……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维持着平日里的端庄,苦涩一笑,道:“皇上,都是臣妾的错!近来宫务繁忙,且为办五公主的满月礼,臣妾疲累的很,一时间疏忽了小八,竟不知刁奴作祟……”
她黯然说道,满脸愧色,说罢俯身下去,“您该当责罚。”
云琇拨了拨水蓝色的护甲,笑了下,避重就轻这一招,惠妃倒用得很是娴熟。
可娴熟不代表有效,万一适得其反,岂不是得不偿失?
只见康熙沉着脸,眼神愈发失望,太皇太后长叹一声,率先开了口。
“你既宫务繁忙,想来是没时间照料胤禩了。皇帝,便由哀家做主,让良贵人暂且抚养亲子,母子二人迁出延禧宫,暂居慈宁宫侧殿,你看如何?”
两个“暂”字,几乎是明说,要给良贵人预定日后的嫔位了。
即便现在不合规矩,但太皇太后亲下的口谕,无人会反对;唯一想要反对的惠妃如何也不敢开口,只能面色苍白地咽下苦果。
听言,云琇微微一怔。
八阿哥给了亲额娘,在她的意料之中;可迁往慈宁宫侧殿……对八阿哥来说是好事,可对良贵人来说,许不是什么好事。
太皇太后居于慈宁宫,皇上若要召幸良贵人,首先便过不去太皇太后这关,这等于断了她的恩宠啊。
她轻轻扬眉,抬眼看向良贵人。
那双雾蒙蒙的杏眼充斥着满足、惊喜,没有半点不甘愿,云琇看了许久,微微恍然,怪不得贵妃寻上了她,原是这样一副性子。
与成嫔一般,满心满眼都是儿子,但成嫔更刚,她更柔。
梦里的良贵人,后来的良妃卫氏,在八阿哥没出头的时候,一直都是宫中的透明人。后来八贤王权倾朝野,皇上加恩于他的生母,封嫔又封妃,云琇也没听说过卫氏有何张扬之处。
良贵人生得美,可八阿哥诞生后,皇上就对她淡了下去;后来封了妃,也统共没有去看她几回。
撇去身份不谈,其中当然有韶华逝去的缘故。但如今良贵人正值芳龄……
思及此处,云琇收回视线望向康熙,好整以暇,带着看戏的味道。
……
自大梦一场已过了许久,对于皇上的宠爱,云琇渐渐淡然起来,能够略去心底的不舒服,不再拿它当一回事了。
至于平日里的争风吃醋,还有偶尔的醋劲,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她心里最是明白。
看不着良贵人,皇上可否觉得惋惜?
——谁知康熙面色依旧淡淡的,没有半分波动。
像是察觉到云琇的目光一般,皇帝侧身望了过来,又与她对上了眼,眼底怒意稍稍消去,半晌,微带了一丝笑容。
那神色,好似专等着她投去视线,随即心满意足地转过头,重新板起了脸。
云琇:“……”
只听太皇太后再次问询,康熙微不可察地颔首,接着说:“传令下去,就依老祖宗说的办。”
“把那几个刁奴拖下去,押入慎刑司。”说着,他瞥向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惠妃,冷道:“惠妃纳喇氏,管束不利,教养失职,罚俸半年以儆效尤。此外,小十即将满月……你也好整合一番宫中事务同贵妃交接,尤其是膳房等重中之重,如此才不会手忙脚乱。朕说的可对?”
品出了皇上话中的少许讥讽,结合责罚的内容,惠妃只觉一股涩意冲上天灵盖。
罚俸倒没什么,不过丢了面子而已。只是同贵妃交接宫务……就是变相的夺权!
皇上终究对她产生了不满。
惠妃一想到今儿陷入了贵妃的算计,没了胤禩这个助力,日后还要放权协理于她,心间便火烧火燎的,又气又怒,又怨又恨。
还有宜妃那个油盐不进的,即便把郭络罗氏绑在了一条船上,惠妃也没了欣喜之意。
喜事紧接着悲事,何其荒谬?
她强笑一声:“皇上说得极是,臣妾……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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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之后,云琇心情极好地用了午膳,准备去往永寿宫,和贵妃分享分享晨间乐事,恰在此时,梁九功急匆匆地前来请安。
“梁总管。”云琇见他孤零零的,也没带着什么人,不像是来送赏赐的样子,出声问,“这是?”
“皇上正批折子,没多久就赶着奴才来翊坤宫了。”梁九功压低声音,神情很是复杂,“奴才是有口谕要传……”
闻言,云琇端正了脸色,董嬷嬷她们肃然屏息,恭敬地垂下头去。
“皇上说——”
梁九功咳了一咳,而后忍住牙酸,念了出来:“朕觉着,卫氏远不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