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急急赶到之时, 慈宁宫已是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云琇紧跟在惠妃身后,面上含了些许担忧,给太皇太后请过安后, 屏息不语, 视线缓缓扫过大殿,一眼望见了跪在正中央, 颤抖着身子、默默流泪的良贵人。
不等太皇太后问询, 苏麻喇姑就几步上前, 附耳同她说了几句。听罢, 太皇太后朝云琇欣慰颔首,长叹一声:“合该如此,合该如此。赐座吧。”
方才在翊坤宫,苏麻喇姑提到“八阿哥不见了”,云琇便皱起了眉, 抢在惠妃前头, 即刻吩咐候在帘外的翊坤宫总管张有德:“快召集人手去寻八阿哥,把延禧宫、御花园附近, 还有各个宫道仔仔细细地搜索一圈, 切勿漏过了假山、池塘,还有不常去的暗门。”
待张有德领命后,她看向苏麻喇姑,轻轻叹道:“苏麻, 张有德常年替我办事, 宫里头算是熟门熟路, 他去,寻人也会便捷几分。八阿哥这么小的孩子,同胤禟差不了几岁……”
她顿了顿, 说:“本宫听着不忍,也当尽我的一份心力。”
见苏麻喇姑郑重谢过,惠妃有苦难言,焦急之下,脸色愈发铁青。
这是翊坤宫,不是延禧宫。她统共就带了莺儿和三个二等宫女,如何派人去寻胤禩?
宜妃忽然来了这么一手,不仅得了好名声,还反衬得她不上心一般,惠妃简直要气得失了涵养。
她强笑了下,扭头急声道:“莺儿,快快回延禧宫,将人手全派遣出去。找不着八阿哥,就别来复命了!”
也怨不得惠妃焦急。
不管八阿哥因何失踪,单凭她是他的养母,一个失职不察的罪名是怎么也跑不掉的;即便今日八阿哥同良贵人待在一处,她也不能以此推卸责任。
谁人不知延禧宫的规矩?八阿哥的生活起居全由惠妃管束,良贵人无权过问。
在这后宫之中,年幼的皇子阿哥有乳母照管,连睡觉都有人守着,失踪可谓是天方夜谭。重重防护之下,八阿哥竟然不见了,此等荒谬之事出现,老祖宗不向她问责,向谁问责?!
为五公主举办满月礼的时候,皇上还夸她慈母之心,现下就来了这么一出。若是皇上得知了此事……
惠妃有了不好的预感,心头隐隐泛凉。
她直觉太皇太后不会给她好脸色,果不其然,紧赶慢赶地进了慈宁宫,老太太给宜妃赐了座,而后瞥她一眼,淡淡地问:“你这额娘是如何当的?”
惠妃跪在了地上,也不辩解,声音艰涩地道:“老祖宗,是臣妾的失职。”
“理当是你的失职!”太皇太后一拍桌案,怒声道,“监管不力也就罢了,还把几个刁奴放在胤禩身边。正因为她们偷奸耍滑、玩忽职守,堂堂皇子阿哥,竟在延禧宫走丢了……”
惠妃闻言,愕然抬头,刁奴?
“老祖宗,臣妾今晨把胤禩托付给了良贵人,想着让他们母子团聚一番,过后去了翊坤宫,同宜妃妹妹说了会话。”她冷静下来,盯着身旁默默流泪的良贵人,眼底冷光一闪而过,像是意有所指,紧接着伏下身去:“臣妾哪有安排什么刁奴,还请老祖宗明鉴!”
太皇太后捏了捏眉心,摆摆手,“良贵人,你来说。”
良贵人哽咽地应了是,擦了擦通红的杏眼,声音断断续续的:“胤禩走丢,本不关惠妃娘娘的事。今儿嫔妾承娘娘恩德,与胤禩母子团聚……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哪能想,哪能想……”
她无声地哭着,像是悲伤过度,即将昏厥一般:“内务府恰好派人来送冬日的衣料,还有贵人固定的月例。嫔妾得了消息便往前殿而去,不忘吩咐胤禩的奶嬷嬷,让她们好好看顾八阿哥……谁知她们半点没有放在心上,而是走到游廊上晒太阳、说闲话去了。嫔妾领完月例回偏殿一看,胤禩早就没了人影!”
美人落泪总是惹人垂怜,更别提此话让人极度愤慨,再次点燃了太皇太后已然熄灭的怒火。
太皇太后虽不喜良贵人的出身,也不喜她柔弱清丽的姿容,见到她,总能忆起迷得先帝七荤八素的董鄂氏。
但她是皇八子的生母,且早就失了皇帝的宠爱……看在八阿哥的面上,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遏住了对她的成见。
这么些年来,良贵人深居简出,毫无争宠之心,太皇太后都看在眼里,不喜之意也渐渐淡了。
当下,见良贵人这般模样,太皇太后忍住火气,心里微微怜惜了几分,“苦了你了!苏麻,给良贵人赐座。”
说罢,太皇太后指着面色苍白的惠妃,冷笑着问她:“胤禩身边的奶嬷嬷,不是刁奴是什么?!”
惠妃嘴唇一颤,再也维持不住冷静与端庄。
那几个奶嬷嬷都是她精心挑选、指派出来照顾胤禩的。这要如何解释?她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云琇用帕子遮了遮嘴,掩住唇边的一抹笑意。
只听太皇太后闭了闭目,沉声说:“哀家早早派人告知了皇帝,也遣了人去搜寻,只盼老天保佑,小八安然无恙才好。”
惠妃眼前一黑,完了,皇上知晓了。
“至于那些个刁奴……”
话音未落,伺候八阿哥的四位奶嬷嬷就被五花大绑地带了进来,人人惊惧万分,不住地发出求饶之声。
见到惠妃,她们像见到救星一般,涕泗横流地喊道:“惠妃娘娘,救救奴婢,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狗奴才,还嫌害她害得不够惨吗?
惠妃恨不得提剑杀了她们!
她深吸一口气,眼里沁出狠意,厉声道:“你们还有脸向本宫求饶!本宫是如何叮嘱的——怠慢八阿哥,谁给你们的胆子?!”
“娘娘,救救奴婢……”其中一人完全吓破了胆子,只六神无主地念叨,“若没有您那句‘你们也好松快松快’的话,谅奴婢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偷奸耍滑……求您救救奴婢!”
这等伺候皇子的奶娘,向来都是身家清白的包衣,是内务府从宫外筛选而来的,算不上惠妃的心腹。
她们或许有着忠心,可比起性命来说,忠心又值几个钱?
惠妃还来不及阻止,她们便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个干净。
“胤禩有良贵人照看,你们也好松快松快”,这是惠妃为显仁慈,同奶嬷嬷说的话,她并没有别的意思。
放在从前,这是体恤下人的恩典;可放在这个场合……
便是她失职、监管不力的证据了。
看良贵人不可置信的表情就明白,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句话:难不成惠妃娘娘竟是知情的?
惠妃张了张嘴,气得狰狞了面容,正欲解释,忽然间,康熙沉冷的嗓音响彻大殿:“再聒噪下去,朕割了你们的舌头。”
哭天抢地的叫喊声一停,太皇太后拄着拐杖起身,望向殿门处,“皇帝,你来了……”
霎那间,她苍老的眸里闪过愕然,而后被惊喜所替代:“保成?小八?”
稳稳抱着八阿哥、站在皇帝右侧的小少年,可不就是太子殿下么!他的身后跟着何柱儿,还有气喘吁吁的张有德。
——失踪的八阿哥寻回来了!
战战兢兢的宫人皆大松了一口气,凝滞的气氛终于散去。如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良贵人喜悦之下,泪水模糊了双眼:“胤禩!”
八阿哥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叫了句额娘,神情灵动,看着并未受到惊吓。
康熙已许久未见良贵人了。
闻言,他眉心一凝,循声望去,又淡淡移开了视线,下一瞬,不经意地与云琇对上了眼。
云琇看了许久的热闹,心情好,见状朝他一笑,康熙:“……”
不知怎么的,皇帝飞快地掩饰住丝丝心虚,咳了一声,挪开眼道:“皇玛嬷,朕已经寻回了小八。您且放宽心,胤禩没有被吓着,也没有半分损伤,只是跑得远了些,恰恰被保成发现了。”
太子点点头,把胤禩放在了地上,而后牵起他的小手,有些后怕地说:“老祖宗,八弟不知怎么的在毓庆宫附近打转,想是迷了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阿弥陀佛。”太皇太后彻底呼出了一口气,连连说了三声“得幸”,看向太子满是慈爱,“好,好啊,幸而有我们保成在。”
说罢,太皇太后瞥过跪在殿中的惠妃,瞥向吓得面无人色的几个奶嬷嬷,沉声道:“皇帝,你说,她们该如何处置?”
竟完全把惠妃晾在了一边。
惠妃心里拔凉拔凉的,如同置身寒冬腊月,却不敢有半分异议。
康熙扫了惠妃一眼,转了转扳指,对重新响起的哭喊声、求饶声充耳不闻,缓缓道:“朕以为,该过问小八的意见。”
八阿哥才两岁,怕是说不出什么意见吧?
在场之人这般想着,半晌后,有人愣了愣,倒吸了一口凉气。
难不成……皇上怀疑惠妃这个养母……
只见太子蹲下身,指了指被五花大绑的几个奶嬷嬷,小声问八阿哥:“她们对你好不好?”
胤禩抿了抿嘴,悄悄瞅了远处的良贵人一眼。
因着奶嬷嬷杵在良贵人的跟前,谁也没有看出端倪……除了云琇。
在太皇太后、康熙他们看来,胤禩望向奶娘之后,很是明显地瑟缩了一下,而后小小声地道:“不要打,痛……”
这话一出,包括惠妃在内,众人的脸色全变了。
“万岁爷,奴婢没有!”其中一位奶娘瘫软在了地上,她呆滞片刻,回过神来,疯狂地磕着头,“奴婢岂敢以下犯上,这般对待天潢贵胄啊万岁爷!”
这时候,惠妃无论如何都要插言了。
奶嬷嬷疏忽,惹得皇阿哥失踪,和奶嬷嬷虐打皇子,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罪名!
她哪能讨到好去?
惠妃冷汗淋漓,面色苍白如纸,眼眶红了红,喊了一声皇上:“今儿事出意外,因着一时不察,刁奴犯事,是臣妾的过失……可平日里,臣妾一刻也不错眼地看着胤禩,别说是淤痕了,就是掉了一根头发,臣妾也给记着的!”
这话,在场之人信了大半。
盖因此事比八阿哥失踪还要荒唐一千倍、一万倍,这、这怎么可能呢?
惠妃又不是得了失心疯!
可这是八阿哥亲口所言。两岁的孩童,如何会说谎,下意识的瑟缩也做不得假……
忽然间,良贵人惨笑一声,打断了惠妃的话。
眼泪又开始止不住的流,她轻轻反问:“没有淤青?娘娘,三月二十七那日,您还记得吗?”
不等惠妃回话,伺候良贵人的香玲直直地跪了下来,颤声道:“老祖宗,皇上!我们小主把委屈积在心里,奴婢却忍不下去了。三月二十七那天,主子同八阿哥玩耍之时,发现了阿哥身上的青紫淤痕,有那么大……”
香玲语无伦次地比划了一下,“主子欲请太医,可对牌和令帖出不去延禧宫,别说太医了,连擦身的膏药都没个影儿。奴婢心急如焚,从花园小门处溜了出去,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取得膏药,结果遇上了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皖月……”
她喘了一口气,低声道:“奴婢没法子,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哀求皖月让我见一见贵妃娘娘。幸而皖月姑娘怜我,贵妃更是仁慈,送来了上好的金疮药,八阿哥这才得以擦身。”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求老祖宗做主,求皇上做主!”香玲深深地匍匐了下去。
随着她的话落,慈宁宫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太皇太后捂着胸口,太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康熙闭了闭目,凤眼幽深至极:“梁九功,去永寿宫带皖月来。”
惠妃心里紧绷的弦蓦然断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良贵人与香玲,哪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给算计了?
什么受伤,什么膏药,全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贵妃,好一个贵妃!
“皇上……”她动了动唇,哑声道了句,“口说无凭,臣妾敢对天发誓,胤禩身上绝无青紫。若有违誓,天……”
“惠妃姐姐,”云琇出声制止了她,“毒誓万不可做儿戏,等皖月来后再做定论,皇上定然不会冤枉了你。”
惠妃一噎,刹那间,看向她的目光似淬了毒一般。
康熙冷眼看着,怒气在胸腔里积蓄,等皖月到来的时候,慈宁宫的宫人已噤若寒蝉,深深垂下了头去。
“回禀老祖宗,万岁爷,确有其事。金疮药是奴婢经手的,三月二十七那日,太医院也有记档……一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