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来得仓促,我并未自备纸张,侍者贴心送来了文房四宝,笔依旧是我常用的狼毫小笔。我已来此叨扰了两次,人家不待见我是情理之中,我心中打鼓,执了笔磨磨蹭蹭,高旭一直看着我,我脸颊渐渐升了温,带着献丑的心理,埋头下笔,写了一首《诗经》当中的《氓》。
侍者待要拿走,我按住纸张不撒手:“等等,我……我重写一张。”
高旭凑过来一看,竟然微微一笑:“我觉得很好。”
我苦着脸,小声对他说:“我已被拒了两回。簪花小楷不是他的口味。”
高旭笑了,向侍者要来一支羊毫大笔,递给我:“试试草书。”
我连连推辞,草书,我根本不会!作了呈上去无异于班门弄斧!
高旭一展衣袖,坐到我身后来,张开手臂笼住我的身子,我吓得一哆嗦,正要推开他,他的左手搭在我手臂上,右手握住我执笔的手,在我耳边“嘘”了一声示意我安静。
声音轻柔,动作却很强势,我瞬间不敢动了。
我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看着自己笔下犹如游龙潜渊,纸上墨色如画,很快就跃上一句诗来,我还未来得及分辨是什么诗,高旭握着我的手去蘸墨,道:“悦之小姐,放轻松。”
这声音柔和清雅,令我忽然静下心来。
高旭的气息并不令人讨厌,手心有茧子,五指力度恰到好处包裹着我的手,最令人心折的是笔下的字,我都不相信这是我的手能写出来的!
一首诗很快就写完了,他握着我的手顺势在左边空白的区域勾勒了几笔,竟是一幅简约的山水画。
放下笔,高旭又坐了回去,恢复了温润君子的模样,抬手示意侍者将写好的诗作呈上去,一举一动都仪态万方,好看得紧。
我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他。
想不到他摆脱了原定设定的桎梏后,竟能在我面前展现这样美好的一面。
高旭注意到我的视线,对我歪了歪头,表示疑惑,我立即收回目光,耳朵感到一阵热意,竟已想不起前世的高旭阴鸷沉郁、面目可憎的样子。
脚步声响起,是侍者回来了,我抬头看去,见走在侍者前面的是一位青衫女子,手中拿着我方才的书作。
正在我讶异《雨花亭》的著者竟是一位女子时,著者发话了:“李小姐,这不是您的书作。”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被先生当众拆穿舞弊的学子一样。
“姑娘此言差矣,此书作确为悦之小姐亲手所写。”高旭道,“只不过鄙人帮了一点小小的忙。”
著者目光落在他身上,少顷,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原来如此。”
她知道了来龙去脉,不知是被我多次请签的诚心所打动,还是懒得再与我计较,无奈应下了签名一事,执起羊毫笔龙飞凤舞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见她欲收笔,赶紧问:“能劳烦您多写几个字吗?”
著者顿住:“写什么?”
我声音愈发低了:“风华绝代,永驻青春,赠念巧小乖乖……”
著者吃惊地看过来,嘴角抽了抽,憋了半晌,噗嗤笑出声来。
高旭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连他身侧的福安也埋头偷笑。
只有香茹替我挽尊:“小姐别灰心,多好的祝词啊,娘娘一定会喜欢的!”
我恨不得当场打个地洞钻进去。
明天就是十月朝了。
我坐在茶楼的雅座,听说书人讲述一段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正讲到女子被薄情郎害死,化作冤魂徘徊孤山的桥段,香茹给我剥了一个花生,感叹道:“小姐真是煞费苦心。”
可不是吗,为了让我母亲不去十月朝祭祀,为了让城中百姓避开中午以后的时段去祭祀,我煞费苦心,编了一个曲折离奇的人鬼故事来吓唬人。
我也试过直接告诉大家伙儿那座祭祀的山会发生山体滑坡,让他们不要上山祭祀,奈何没人听我的,我与他们讲预兆,他们与我说经验,说祭祀的重要性。
我只好买通了全城的说书先生,让他们散布这个鬼故事,到今天,这故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效果显著。
我塞了一颗花生进嘴里,心情很松快,做好人好事的感觉真不赖。
就在这时,香茹忽然拍了拍我的肩:“小姐!羽林卫副使大人来了!”
我一口气没上来,花生粒囫囵滑进了我嗓子眼,呛得我脸红脖子粗,咳得昏天暗地!
傅笙原本没看见我,被我这动静勾来了视线,眉头一动,径直上了二楼雅座。
“李小姐,好巧。”
我还在扶着案几咳嗽,香茹手忙脚乱给我倒茶,听到傅笙的声音,我愈发急了,可是越急越停不下来,眼泪都咳出来了!
傅笙看着我头顶的花枝乱颤,等了半天,犹豫片刻,将手掌放在我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我吓了一跳,躲开他的魔掌,反而停住了咳嗽。
傅笙见我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他,马上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好像我是故意惹他怜爱似的。
……我受不了了。
傅笙这时候还自我感觉良好,道:“八香楼今日菜单出来了,有李小姐最爱的白扒通天翅,我已订好了位置,权当为上次的误会赔罪。不知李小姐可否赏脸?”
我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滚。”
傅笙震惊,那无辜的小表情,显然不知我为何对他口出恶言。
我心中暗爽,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不存在的灰尘,打算无视他直接走人,却被一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叫住了。
沈听雪兴冲冲跑过来,看得傅笙后,脸上笑容停滞了一下,表情变得苦大仇深。
男女主增进感情的时候到了!我对沈听雪眨眨眼睛,示意她把握机会,正要溜之大吉,听雪一把拽住我,要和我携手回家,我忙压低声音提醒她傅大人在这。
沈听雪拖着我不撒手:“我摆烂了不想演了,府里有催婚的爹娘和时不时爬墙来看我的智障儿童,好不容易出来了,连口茶都喝不上……”
我小声:“太子不是害了风寒吗,怎么又爬墙来看你?”
害太子得风寒的罪魁祸首沈听雪毫无愧疚之心,扼腕道:“他好了!”
“那你是得躲着点。”新婚前还是少见面为妙。
沈听雪深以为然,将太子和傅笙都抛之脑后,抱着我的胳膊让我请她喝一杯。
我惊了:“你还会喝酒?”
沈听雪谦虚道:“一点点啦。”
傅笙被我们晾在一边,眼看我们越走越远,摇头一笑,把账给结了,继续执行公务。
十月朝当天,我成功把母亲留在了家里,自己代替她早早去了事发地点——城外上定山,这座山多为百姓和商贾人家的祖坟选址,故而他们都爱在十月朝这天上山祭祀,以告先祖之灵。
也正是这座山会在申时左右发生坍塌。
我老早祭祀完,戴着帷帽等在半山腰的八角亭内,看着陆陆续续上山祭祀的人们,他们排着队在香茹这里领了小白菊和平安符,别在身上后,向我这边遥遥一礼,再出发去祭祀。
我的仆从给每一个人都登记了名册,记好了人数,等他们下山返回时,以他们身上的白菊为标记,将人数一一对应,好比对是否有疏漏。
忙活了大半天,慢慢的,已经没有什么人上山了,香茹满头大汗跑过来与我禀报,又打开扇子给我扇风,道:“小姐真聪明,这般布置下,肯定就没有人会受害了!”
她还深信不疑我散布的那个鬼故事。
我移开她的扇子,示意她给自己扇,这个天气已经凉风习习了,只是她忙得脚不沾地,才会觉得热。
还有一个时辰就到申时,我们草草吃了点东西,清点了名册人数,确认了今日所有上山的人都已经下山了,收拾东西预备回城,忽然耳边一阵哒哒声由远及近,不远处出现了两人两骑,正往山上而来。
香茹跺脚:“这谁啊!怎么这时候上山!”
害得我们不能回城了!
我心中也焦急,打发侍卫上前去询问情况。
侍卫和仆从也忙活了大半天,午饭也没能吃上,正满腹怨言,我忍痛道:“回去后每人赏十两银子!”
他们一阵欢呼,连忙跑过去拦那两个上山的人,交涉半天,灰溜溜跑回来了:“小姐,那是七皇子殿下和他的内侍,非要上山祭祀,我等拦不住……”
我猛然想起:前世不光是我母亲折在这里,高旭也因此事废掉了双腿!
高旭今日要是出了岔子,我们都没好果子吃!
我扔下帷帽,想跑过去强行拦住他们,让高旭看在我的薄面上答应下山,结果他身边那个内侍福安先跑过来了,向我问明缘由,宽慰我说他主子一身正气,不会被女鬼侵扰,而且很快就会祭祀完毕,让我放心。
我心再大也放心不了啊!
若他死在这里,上面追查,知道我装神弄鬼散布谣言,还守在半山腰搞这么大阵仗,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太尉府又得受我牵连!
那边高旭对我微微点一点头,骑马径自上山了。
内侍倒留在我们这里,见我焦急不安,又宽慰了我一番。
我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殿下不回来,我就亲自去找他。”
福安奇怪:“李小姐,大可不必……”
话音未落,天空忽然一道惊雷,吓得我们齐齐一震,我快哭了:“你看吧!快让你主子下来!”
也不知高旭来上定山祭祀谁,皇陵明明不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