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暄。”
朱珠走后,陆暄所在的部门暂时由另一部门的主管兼任。这天下班,她叫住了陆暄:“我们谈谈?”
她不大满意陆暄最近的工作表现。陆暄被家里的事拖得精疲力竭。新主管嘴巴一张一合,陆暄呆滞地看了一会儿。
“陆暄?”
“……抱歉。”陆暄低头,她想自己真是,罪无可赦才来这世界上走一遭。
“我们都认可你的能力,之前你问过我能否向S&L借款,你是遇到了经济上的问题了吗?”主管问
“是。”陆暄回答。
“你最多提前预支三个月的工资,但是,陆暄,我怀疑这个机制对你来说没有太大用处。你缺的好像不止是三个月的工资。”
主管的回答在陆暄心里点起了一丝希望。三个月的工资也是钱啊。
“能借到一点是一点。”
主管问:“方便说一下遇到了什么事吗?”
“家里。”陆暄言简意赅。主管松了口气,她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一般来说,员工家中出现经济状况会让他们更加难以丢弃眼前的这份工作。我暂时可以放心你工作效率下降是因为你要跳槽的担忧。”
“但是,”她话锋一转,“工作对每个人都是有要求的。”
陆暄敷衍地点头。只要能借到钱就好了。这时玻璃门外,朱珠拿着一份文件走过。她脚步轻巧,一抬眼,和陆暄撞了个正着。
最后两次见面都很尴尬。尤其是最后一次,说想好了的是陆暄,半途而废的也是陆暄。这段孽缘也该彻底终止了。
陆暄回避朱珠的眼神,主管却热情地招呼:“朱珠,你知道怎么预支三个月的工资吗?”
朱珠推开门:“你说什么?”
“我们公司,员工可以提前预支三个月的工资,是吗?”主管问。
朱珠一笑:“那得工作时长满一年才行。”
“这个你别管,我问问流程。”主管说。
“这个么,”朱珠说,“待会儿发你。”
主管够意思了,她没有露出陆暄的事。虽然朱珠比这位主管还早知道。
主管回头:“陆暄啊。”
“我会好好调整的。”
这一点善意让陆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深呼吸,然后才郑重地说:“谢谢您。”
“你还年轻,心理上别有太大负担,”主管和蔼地说,“遇到困难可以和我说,我会尽可能帮你。”
朱珠似笑非笑,像在说,“这个忙她可帮不了你”。
回到家还是工作,私人工作。一开始陆暄是为了抵御失业才接下这些活,入职S&L后为了维系人情才不好意思临时推掉。现在则是为了还那无底洞一样的债。
她真希望陆德材永远被拘留下去。至少在派出所里,有人看管他的行动。
然而她做不下去。逼仄的、昏暗的房间。陆暄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想她刚来时,一眼瞧中了这房子的宽敞明亮。可为什么现在,这房子暗得像山洞。
她站在阳台上,今天的夕阳是血红的,沉下去时,陆暄想到“日薄西山”这个词。夕阳就像是被戳破的蛋黄,明天再不会有这样的景象。
当太阳完全沉下去时,对面的楼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那些多是和陆暄一样的人,却比陆暄幸福得多。他们会打开冰箱,争论晚餐吃什么,或者躺在椅子上,抱怨附近没有了好吃的外卖。
陆暄只有被债务压得想吐的感觉,纵然这个时代超前消费已很普遍。然而陆暄却不是超前消费的一员。她从未感受过快乐,却早早被透支了未来。
她手抓上防盗网。假如她没有这样的父母……
楼下传来小孩子嬉笑打闹的声音。随后,滑板呼呼,从一栋楼滑向另一栋楼。假如陆暄没有这样的父母。
除非她能够永远摆脱他们。
陆暄又开始喝酒。她想到刚毕业一年时,她就曾如此操作过。她断掉了所有通信,跑到陌生的城市。然而陆暄父母还是找过来了。他们报了失踪。
在这浩瀚的星空之上,绕地轨道上飘浮着无数人造卫星,它们织就天罗地网,让陆暄无法逃脱。
她放不下的只有董金花。陆德材在陆暄面前,大多数时候掩饰得很好,一个文雅、慈善、宠溺的父亲。相比之下,浑身充满怨气的董金花是陆暄童年最不愿意亲近的人。
直到一个晚上,陆德材醉醺醺回到家,满口污言秽语,他抱怨董金花不如外面的女人漂亮体贴,言辞之间用上了问候祖宗十八代的词。陆暄被董金花抱着,坐在躺椅上。那时陆暄觉得,这个浑身酒气倒在沙发上,嘴唇外翻满脸菜色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她最陌生的人。
陆暄觉得,趁早没有良心才会过得比较快乐。她生命里最后的、温情的一面,不断蚕食她的生命。
然而……
忽然有人叫起来:
“阿姨你好漂亮!”
陆暄扭头看了看,这周围的阳台上没什么漂亮女人。她再往下看,确认是底下那群小鬼在冲她说话。
“阿姨,你好漂亮!”
大冒险游戏吗?陆暄想,这群小鬼呀。她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一些,免得这群小鬼看到她邋遢的居家服。
“我也觉得我很漂亮。”陆暄坏心眼地想,她只要一句“作业写完了吗?”就能毁掉这些小孩子的心情。
但还是算了吧。
算上项目结款,离陆暄要还的债务还是差了一大截。只要董金花愿意离婚,这笔债务可以只剩下一半。陆暄不想帮陆德材还钱。
但陆德材何其精明,他知道怎么通过董金花拿捏陆暄。董金花这几天心情大好,她说陆德材在做家务和做饭了,还附上了视频和照片。
雕虫小技。陆暄对此嗤之以鼻。
“他从派出所里出来了?”陆暄阴阳怪气。
陆德材一歪脑袋进入镜头。
“派出所关了我十五天就让我出来了,人警察说,我也是受害者,我只是太糊涂了!人家是同情我的遭遇的!”
陆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陆德材就是这样,轻易把别人不愿撕破脸的场面话当真。陆暄说:“你把人警察的联系方式给我,我问问他是不是这样说的。”
“你等着,我这就找给你。”
陆暄冷笑:“人怎么可能加你微信,别找了。现在还满口谎话,我看你迟早还要在这个坑里再栽一次。”陆德材慢慢歪出镜头。董金花笑容满面:“暄暄啊,你爸爸他就这个德性。”
你也是这个德性。陆暄说:“你不杀人了?”
董金花还要说话,陆暄把手机关掉扔到一边。她约的律师朋友到了。律师朋友说:“你看起来,比前几天给我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好多了。”
“你知道我的老毛病,受不住刺激。”
“我想劝你别把这事儿放心上,但我想,可能你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律师朋友说,“其实你这种情况,我真心建议你别管了,管不了的。赶紧跑出国。你出国他们就找不到你了。”
陆暄说:“我再想想。”
“这世上坏人就是比好人活得开心。我自从没了良心后活得快乐多了。当然我偶尔也会受折磨。前段时间校庆,我看朋友圈里有人转发校长发言,大致意思就是说青年学子要出淤泥而不染,坚持理想。我看了哭得一塌糊涂。”
陆暄有点印象,她看到这位律师的转发了。
“你知道吧,我哭根本不是被这种理想感动了,我哭是因为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做不到了。唉,算了,不说了!”
律师心情转变得飞快:
“这件事你有自己的想法吗?”
“唉……”
陆暄看着天花板,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愈发顽固了。她慢慢说:
“我有个非常没良心的想法,就是让我妈和我爸离婚。我妈名下的债务应该能少一点。我只还这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