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镜斜身立于门侧,将剑点住门环,轻轻往下一压。那门轧然一声,往两边移开。原以为有针林矢雨,不料一股腥臭血雾滚涌而出,二人见势,急掩眼目,退开数步,伺待动静。半晌,闻得里面传来一声凄吟。
李镜心头一跳,扬声叫问:“甚么人在里面?”等了半天,再无声息,又连问两句,皆无对答。银锦道:“且进去看看罢。”
李镜点了一点头,潜运法气,振袖一拂!一阵清风卷地起,呼地一响,将浊气驱散。两人定神往里了望,见室内石壁荒立,空洞洞的,仅有一物如泥般委软在地上。李镜伸剑在门道上一探,见无甚异处,才敢朝里走。
走近一瞧,见地上那物……隐约是个人形。
那四肢干瘦得如同槁木,倒攒在背上,周身血孔,皮发不附,成片血肉模糊的。加之齿牙尽落,草草一看,既辨不出雌雄,又辨不出头尾来。只听着它发出格格咬牙之响,呵呵痛吟之声,才知此物未曾死绝。
李镜自幼贵养在海宇之中,虽性子傲愎,但残戮之事甚少历见,望此惨景只惊得“啊”地一声,忙转开头去,低声说:“太也残忍。到底有甚罪错,将人折成这样?”偏银锦生来寡情,直视之如无物,竟坦然蹲下身细看,啧啧称奇:“我原来只听说过,不曾见过,原来真有其事。”李镜问:“甚么事?”
银锦说:“我听湖君说过,玉宇天君修入魔道后,与那朝生分属阴阳两身。阴身专食内丹精魄,阳身专好啮骨啖肉。平日里,那朝生假意行道,四去诛邪;那天君仗以仙名,八方伏魔。两人以‘诛邪行正’之名,取猎邪魔妖物,实则是为分食它们精魂身骨,补炼修为。”
李镜听到这等惨戮杀法,大为震惊,侧目往地上一瞧,果见那人面目雕萎,颈胸处骨肉已被啖食已尽,半腐未腐的。李镜恻然道:“不知这是甚么人?遭了那妖道之害,委实可怜,且设法救它一救。”
银锦笑道:“都是天生地养之物,杀活有命,有甚么可怜不可怜的?瞧它这模样,只怕是救不住了。”说罢,又用鞭尾将地上齿牙、毛发拨开瞧了瞧,接着说:“这大约是只狼妖。年岁不大,修为也浅,也不知怎么撞在那妖道手里,被凌折至此。”
李镜似想到了甚么,心头剧烈一震,急回身看石门上“箭射青狼”的神机图样,沉吟道:“这些建设,不似是厉害机关阵数,倒似个量身而造的牢狱……”银锦嗤地一笑,说:“那妖道要啖尽十方内丹精魄,自然要取猎诸多妖物,建这样一个地方囚放猎物,也没甚么出奇。”李镜见他夷然自若,浑无悲怜之意,一时之间竟接不下去话。
正就此时,地上人发出一阵嘶嘶痛哮之声。
李镜见它尚有一丝气息,不暇细想,跪下身来,两指拈诀,朝上腹一点,想探其丹脉气海。不料此物皮肉早已软烂,犹如熟柿,手指略一使力,竟陷下两寸。李镜心中陡升一股恶感,忙又生生捺住,将法气缓递而出,看可否支应得活。偏偏法气在那人丹脉内周游一转,竟找不到一个盘留之处。李镜不甘,又连走三转,送出的灵气皆如泥牛入海,一丝不回,便知此人丹脉、灵海尽皆毁废,已回天乏术了。
银锦抱臂立在一旁闲看,见李镜情状,已猜着七八分,却明知故问:“救得住么?”
李镜怃然立起身,微微摇头道:“内丹尽碎,八脉俱毁;精魄不聚,法气难存。这已是枯骨之馀,救不住了。”说完这话,那物又作恶吟,听起来苦痛已极。李镜救它不得,又留它不住,正自为难,旁边银锦却发话:“让开,我来罢。”
话音刚落,白光就在李镜眼前一闪!李镜大惊,急身后跃,眼见银锦一剑刺过那物心腑,剑身贯骨达背,直钉入地砖三寸!紧接着气劲一送,剑发锋鸣,轰然一响,已把其内丹、血脉震得散碎。眨眼之间,血霰纷纷扬扬,落得一地都是。
银锦以罡气护着二人身周,衣发滴血不沾。李镜却陡然色变,喝问:“你做甚么!”
银锦侧目瞧他一眼,满脸惑色说:“我能做甚么?既然救不住,送一程不就得了?”他生来寡于情念,此形景下竟也无半分怜惜同情之意,他见李镜心有余悸,反倒觉得好笑,又道:“湖君曾说过,我不滞于物,小太子却太拘于情。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李镜微怒道:“甚么叫我太拘于情?”
银锦嗤笑道:“难道不是?小太子在东海勾月殿,见了湖君一眼,话也不曾说上一句,便将湖君放在心上反复念想。这难道不是太拘于情?”李镜怔了一怔,愕然道:“他……他连这些话都与你说?”银锦笑道:“何止这些?我知道的还更多些呢。小太子与湖君的事,不论旧的新的,但凡你问得出,我便无有答不上的。”
李镜一听,更是震骇。他虽知东唐君为了将银锦养得与自己相似,必然告知他许多自己的心事喜好,却不承望连这些年少幽怀、爱念私情,也全让银锦知晓。一思及此,李镜心又凉去半截。
银锦却再不多言,一抬腿,从那狼妖身上跨将过去,头也不回地走了。李镜见地上人物,于心不忍,从袖出掏出一方巾帕,覆其面目,方出石室。
◇
且说李、银二人探阵问路,伏廷则在石台巡看,细观阵中动静。
他目光追着李镜二人踪迹而走。
二人向东,他亦趋东;二人投南,他亦往南。他在云台上顺着二人走势,徐徐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每见二人去路转变,他便以青锋剑尖于所立之处猛力一墩,在地上凿出一小块凹痕。二人约么走了三刻,这镇台八方已到满布凿痕。
卢绾和白眠皆不明所以,便问:“这是甚么?”
伏廷道:“他们走到哪个地方会触动游墙、廊道动转,必是有机巧所在。这所记便是那八方机巧地大概方位。”
白眠欲待往细里问,但见伏廷定神看阵,口中含词,知他在覆勘阵数,统合算计,又恐搅扰了他,便不言语。待李、银二人走至四十来转,他已粗略勘知机巧的动转结构。如此这般,又盯着阵数验算,算得无一丝出入,才抛剑道:“如此可也。”
卢绾走近来问:“入阵路数可知了?”伏廷点了点头,念出记词来道:“一转乾天幸生,二转坤地圄囹,三转兑泽入彀,四转离火回明,五转坎水归墟,六转巽风残零,七转艮山化凶,八转震雷逢迎。”
卢绾心知阵数繁杂难记,过目易忘,善用阵之人,大多都有一套自己惯熟易用的口头记词,以便突遇机转,可即时编作口诀,避免弭忘。他见伏廷八句念停,不由皱眉说:“我看七太子他们于中走动,阵势甚是复杂多变。这万千石窟石道,难道就这八句话便可通达?”
伏廷微微笑道:“天地万物的动转常律,追寻到底,也就一个要理通达。何况区区阵数?”卢绾闻言,深觉有理。
白眠催道:“既然转数都知道了,快快下阵接应他们去,免得横生枝节。”
伏廷点头同意,便立石台边向李、银二人传声叫唤:“二位稍待!这阵数已有计较,待我们下来接应!”话声落尽,白眠便先行一步,掠身飞至对面石廊。
卢绾见状,故意慢走一步,从后把伏廷扯住,低头悄声说:“等下会上了七太子,你且先别将这阵数常律告知他们。”伏廷不解问:“为何?”
卢绾说:“我在东海时,曾被那银锦诓过一回。今时东唐君又指了他来,不知有甚盘算。若他来个黄雀在后,截了人去,又将我们撇下在这里,如何了得?依我看,须得防着些,先把这阵数瞒住,当作后路。横竖我们走不得,他也出不去,这才稳妥。”
伏廷见他言之有故,点头答应:“好,那便都听你的。”卢、伏二人商定,又听见白眠在下头催促,才急急跟了上去。
入至阵中,会上李镜和银锦两人,众人便依照所算阵数,往里深入。
伏廷领路在前,一路景象,竟与刚才李、银二人所见大相径庭。路上甬道瓷滑,慢说石窟、石门,竟连个缝隙也无。约走得三刻,已到尽头口。
银锦惯于为东唐君探阵,但凡入阵,必将阵中细情一一记下,以回禀家主知道。他见此阵数果然通达无碍,便把伏廷一拦,说:“你这行阵要诀是甚么?跟我说来。”
那头伏廷犹未答言,卢绾已替他回道:“这转数伏廷已计较过,你听好罢:一转乾天幸生,二转离火回明,三转兑泽入彀,四转坤地圄囹,五转坎水归墟,六转巽风残零,七转艮山化凶,八转震雷逢迎。”他只把转数中二、四倒置,真假掺半地告与银锦知道。如此一来,即便之后报与东唐君,只怕也难辨真伪。
李镜见这明明问的伏廷,卢绾却抢前答来,不由心生疑窦,偷眼向二人一瞟。银锦却似未察觉异样,点了点头,又向伏廷问:“这记词当真就明面意思,还是别有暗义?”
伏廷低声道:“这记词没有暗义,就是明面意思了……”
银锦笑道:“虽则这样说,还需你当堂解一遍我听听。免得湖君问起时,出了舛错,你到时混赖,我倒落个交说不清了。”
伏廷怕他犯疑,只得解道:“第一转走西北得生;第二转诸路皆暗,唯独投南见明;第三转各方可行,偏西方入彀;第四转多方通达,行西南受困;第五转应避北而行;第六转东南不利;第七转各方不顺,只东北能化凶为吉;第八转各方可去,唯投东逢劫。八转走完,又归回一转,如此往复。按此常律走,必然通行无阻。”一言一句,解讲流利。
银锦一面听来,一面已将转数记落心上。
李镜在旁看着,却别有一番思量。他曾与卢绾处过一些日子,深知此人虽沉稳重义,可机心不浅,今见卢绾如此情状,暗想:“此间必有事隐瞒,少不得要留一份心。”一行想着,又抬眼向银锦望了一眼。
银锦记下阵数,便筹划着救人出阵后,如何将李镜擒获湖府了。此时见李镜望来,心中意头更盛,便笑了笑,顺口问出一句:“小太子,待出了灵修山后,你何处去留啊?”
李镜见他对卢绾浑无提防之心,倒挂心起旁事,不禁眉头一皱,又忍不住提补一句:“我何处去留,不干你事。你且多留心自己差事罢。”说罢,随众人身后走出了道口。
到道口外一看,那八面坑壁之下,竟是一方碧幽幽的水潭。此水是地水淤停留所成,又蓄在深山坑峡之内,寒气横生,四周弥漫着薄薄的一层冷雾,只隐约见水中央有一座白玉石台,也用八角铜锁吊浮在潭中,与顶上那一座相照呼应,分毫不差。
正就此时,一个冷弱声音自水上传到,问:“何人到来……”
白眠闻得此声,大大一怔,惑然喃喃:“那是……白晓?”卢绾已急奔上前,极目而望。只见一人身袭白衣,披散发,蜷伏于台中,虽看不清身貌,这声音却笃定了。他隔水大唤一声:“白晓,是我!”
白晓似听见了,身躯微微一动,支起半身来,也昏朦地望向了过来,唤声:“卢绾……”一句话,似消尽了他所有力气,又伏倒下去。卢绾闻声见景,心头如遭重击,大痛不止。他二话不说,捻诀御风而起,直赴潭中。白眠见状,也紧随其后而去。
伏廷见二人顾头不顾尾的,急得跺脚叫道:“你们当心有伏!”话口未完,后颈已被人一把拿住。只听得银锦不耐烦说:“闯险救人,哪里没伏?畏首畏尾,你倒不如家里坐着平安呢!”伏廷未及答言,就觉身子一轻,已被人猛力提起,腾的一下,乘风落在八角台上。
卢绾一心全悬在白晓身上,早奔上前将人抱起。白晓软身伏倒在他怀中,一身白衣裹身,脸庞赛雪,好似稍一松手,便要化了也似。只听得卢绾一迭声柔柔道:“阿白,阿白,我来啦……你使不着怕。”
银锦从远看着,见卢绾情态举止竟似换了个人一般,对白晓关切深极,不由皱紧双眉,心想:“甚么金镶玉造的人物?稀罕成这样。”越发好奇这白晓生得一副甚么品貌。
这心所念,身已动,银锦上前探头一望,见白晓竟与白眠长得如出一辙。不由“咦”了一声,猛回转头,目光上下将白眠端量了三四转,直呼“奇了”,又说:“原来你跟那白晓生得一模一样,那此行岂不是白费了劲?”
白眠皱眉立在一旁,怔怔然不知有甚思量,此时听见银锦这一句冒犯话,好不自在,扭头便问:“你说甚么?”
银锦说:“我说,这卢绾若就喜欢你这模样的,做甚么拼死要救那一个呢?他长得与你一样,要你岂不就好?好不值当!”
原来这银锦不通世故,更不懂这些情衷、情执之事,他只当卢绾想要这人,就跟他想要明珠宝石一样的,只要品相好,色泽佳,并无许多差异,哪一件应手可得,自然要哪一件,又有甚么不同的?他想不通这事,便凝目盯着卢绾和白晓二人痴看,越是看,越发心绪微异。
旁边的白眠本就是个心水清明的主,兼之又常作风月客,见银锦情状,显然对卢绾别有垂意。他先是心头一惊,又发恨想道:“好你个卢绾,倒有脸数落我滥情?口说对白晓一心一意,背地却不知招惹了多少人来!”一思及此,益发来气。
那卢绾得了人,再顾不得,只将白晓一把抱起,急就要走。
伏廷忙拦住:“慢着,东唐君还有一枚音书,说是寻见白晓可开。既要出阵,何不先听音令,看湖君有甚周全计较?”卢绾方想起此节,转头向银锦催道:“小公子,那第三枚音书何在?还请快快见示。”
银锦听问回神,把那音柬玉石倒在掌心,凝神一听,听得见东唐君的声音在耳际荡开,却只一句话:“立杀白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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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隐言伏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