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奕在朝水城时,便得了东唐君暗信,说灵修山一带有异。
他信以为真,才与李镜商定分道而行,自己只身前往灵修山,探看四渎梭下落。不想他这一来,正中算计,被玉宇天君困在这琳宫之中。玉宇天君因何擒住自己,李奕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却隐约知道四渎梭这事,与东唐君必有牵连。
如今果然见了东唐君来见,他也不诧愕,反似久候多时,正要侍客的主人家,立在水台上朗朗叫道:“看来东唐君有许多话待跟我细讲。只是这里无茶无酒,说甚么也无趣。”
东唐君见他一身清贵傲然之气,分毫不损,不由微微笑道:“这些日子,委屈大太子了。”李奕愠道:“东唐君困我于山中,又将我七弟如何处置了?”
东唐君笑道:“阿镜在我湖府中养过多久了?又不是第一天落我手里来,你又有何可担心呢?”说着,一双漆目紧望李奕,见李奕陡然色变,才和颜续道:“大太子放心,小太子很好。”
李奕被他那一声‘小太子’唤得心神一离,猛然想起这是东唐君对李镜的旧称。
那时李镜要送至东唐湖府寄养,李奕让二人在东海琳宫先打了一照面。东唐君初见了李镜,便说了一句话:“你兄长是东海大太子,你是他同母胞弟,以后我便唤你小太子好了。”自此以后,兄弟二人与东唐君交情再密,东唐君也从未直呼过二人名讳,这一声“小太子”,也一唤唤了上五百年余,直到李镜成角归海,他才不知为何改了声口,没再如此唤过。
今时听他唤一句“小太子”,李奕不知为何胆战心惊,只恐李镜落在他手里,陷在了危地险境之中,大急道:“东唐君!我七弟心思纯澈,一向诚心待你,你勿要伤他!你将他囚在何处了?”一面说来,趋步上前,临近池边,被赤水池的气雾一熏,又退回两步。
东唐君隔着一池赤雾,淡淡看着他,见李奕焦灼,方不疾不徐道:“大太子多心了,我一向待小太子甚好。”李奕哪肯轻信,怒道:“四渎梭被窃一事,你是不是早也知情?你故意去信给我,将我兄弟二人支离,必然不安好心……”东唐君打断:“大太子有所误会了。想要支走你的人不是我,是阿镜。”
李奕听言一愕,惊问:“你这话甚么意思?”
东唐君笑道:“大太子聪慧过人,你自己想想看,四渎梭是你韶海的镇海神器,就凭灵修山那一只赤足白狐,若无人相助,怎能偷得出来?窃梭这事,乃是七太子暗里帮助,方才得成的。”
李奕闻言,心头剧烈一震,如遭雷打,难以置信地直望着东唐君,振声叫道:“你一派胡言。我视做挚友,敬你为人,才与你深交,你不仅暗算我,还拿话污蔑我弟弟!我七弟断不能做下这些事!”
东唐君含笑道:“为甚么不可能?做的还不止窃梭这事了。你兄弟二人领命出海寻梭,阿镜故意将你支开,你道是为甚么?因你与他分开后,他便自去西海杀了那四太子张邃,替我将西海四渎梭夺来了。如今此物就在我手里,你要也不要瞧瞧?”
这栽在李镜身上的皆是弥天大罪,李奕听一桩也心惊,待闻得“杀四太子张邃”此话时,神色陡变,骇然喃喃:“甚么?那……那张邃死了?”心念一转,又沉静下来,冷冷摇头道:“不可能,我七弟的品行心性,最是纯良。他绝不会行这种恶事。”
东唐君朗声一笑,道:“你熟悉他品行,未必熟悉他的心怀。他在湖府寄住的旧事,有没有跟你说过?”李奕觉出这话有些不对味来,便问:“甚么旧事?”东唐君笑道:“我与小太子早早交了心,投了情。阿镜钟情于我,他是甘愿徇情为我促成诸事的,否则你们东海的四渎梭,我又怎么盗得出来?你又怎么会囚在这里?”
李奕待要不信,可将往事回想一转,又确实有些影儿,李镜自成角归海后,确与东唐君过从甚密,且每年二月二巡水期后,他必回东唐湖府住上一段日子。李奕以为是二人多年相处,故而情义深厚,并未太上心。今时被东唐君一言点开,方觉二人果真似有私情!
一思及此,李奕心头突突如有鼓擂,禁不住对李镜生疑。可转念又想:“不对,不对。东唐君为了挑唆我兄弟二人,说的事未必确凿。我若贸然听信,错怪了七弟,正中他下怀。”冷冷向东唐君一望,敞声道:“若真有其事,你让我七弟来见我,我当堂问个明白,我便信了。倘或他不来,我绝不信你一面之词!”
东唐君笑道:“不是我不教他来见,而是小太子因杀命夺梭,如今被那张苍所获,已被带去关在西海琳宫中了。”
李奕哪料中间有这么一节,大大一惊,道:“被张苍获了?”
东唐君笑道:“是。大太子若要问他,自可往西海当面问去。”说着,起掌一拂,一道劲风横掠而出,将北墙柱下的百枝长明灯扑灭,立见池底赤水滚沸,噗噗作响,不多时便化作一团业火,烧出霞烟丹雾,蒸腾殆尽了。东唐君向李奕抬手一揖,道:“恭请大太子出阵。”
他贸然开阵放人,倒大出李奕所料。可事出不寻常,越不能轻慢,李奕心中几番揣度,只默然不动。东唐君见他寸步不移,又问:“怎么,大太子不愿走?”
李奕道:“你让我来灵修山,却与玉宇天君合谋设此阵困我;如今你让我出阵,岂知是不是又一回请君入瓮?”东唐君微微点头,道:“那请大太子仔细思量罢。要走要留,悉随尊便。”又将开星盘阵的斗府一一告知李奕,转身出殿去了。
这一堵殿墙之隔,外面丹悬真君早将二人谈话,尽数听完。见东唐君踱出殿来,便笑脸迎上,道:“想来那李镜与你也情义匪浅。东唐君栽罪嫁祸,真真分毫不留手。”
东唐君不理此话,迳自问:“阿镜在西海如何了?”
丹悬真君道:“得了信,说是囚在张苍的长凌宫下。”顿了一顿,又说:“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七太子是湖君投到西海的香饵,今放李奕出去,是要等他出师西海,好将胞弟救出来。到时东西两海一乱,这趟水必然搅浑,是也不是?”
东唐君道:“李奕是个知事轻重的谨慎人,要他闯杀西海只怕不易。他再怎么着紧这弟弟,也断不会拿两海公谊当儿戏。”
丹悬真君看他一眼,佯笑道:“那湖君将小太子给了西海,岂不白给?”东唐君道:“倒也未必。”二人便无别话,打道回东唐湖府去了。
话分两头。且说伏廷、卢绾自东唐湖府出来,便趱程回灵修山。一路上,伏廷把云升殿中如何遇着白晓、如何知道玉宇天君与那朝生互为阴阳之身的事,一一都与卢绾说了。
卢绾一听,惊愕异常,后又震怒不止。他不想百千年下来,自己敬重万分的灵修洞府天君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再及想到玄水珠救不得白晓身魄……真真一面愁苦灌心,一面痛恨不迭。
伏廷见他情状,只得安慰:“不必多想。待我们回了灵修山,设法将白晓带出来,再另寻它法罢。”
此时的卢绾万事不入耳,满心只想着东唐君许的那一道救人法子。他对此法,本来将信将疑,但如今失了身后凭靠,东唐君那法子便成了他的浩海浮木,暗路明灯。卢绾再三思量,向伏廷道:“在见你之前,东唐君恰曾许我一言。他说,只要我替他谋事,他另有法子替我救白晓的。若此言不假,我觉得可以一试。”
伏廷陡然色变,忙忙叫道:“你赶紧打住!这东唐君的话,切不可轻信。”
卢绾见他如此神色,又想起伏廷逡巡不入东唐府门的情景,便顺着话问:“你旧时与东唐君甚有往来,今时却远了他,是因着甚么事?”
伏廷道:“这东唐君未必如所闻那般温润谦和,行止磊落。此人城府颇深,其心性……也不好说。”
卢绾一听,更是惊奇,心想:“这东唐君受淮水龙王照拂,在辞城一带施好应求,有上千年了。其性大度豁达,又甚有理事之能,陆洲水系里无人不对他交口称誉。伏廷怎么对他有如此成见?”便又问道:“从何见得?”
伏廷是个老实性子,被卢绾一问,便觉这是是非非,不该胡乱答就,为难半晌,只得道:“他待我不曾有亏欠处,我也不好跟你评断他。我只讲一件我眼见耳闻的事,你自己斟酌。”
卢绾忙道:“你说来。”伏廷便说:“我旧时与这东唐君相识,看他性子温恭,相处十分悦意,便时常到湖府中去,跟他讨教阵法。后来深谈,知他在深研几种阵法,可作镇遏,可作攻杀,虽精妙绝伦,但论施阵手段,都有一些偏颇。其中一个唤作‘千方埋骨阵’,得以活物身骨、魂魄来支阵。我觉得此阵太也入邪,对他起了芥蒂,才逐渐疏于往来。然则有些事,越往深想,越觉胆寒;你却试想想,这东唐君数千年来养的锦鲤,银乌绯绀,色的花的,成千上万,都赴到甚么地方去了?”
卢绾瞠目看着他:“难道他所研阵法,都是这等……这等邪阵?”
见他听话去,伏廷更正色道:“我不敢把话说确凿了,可布阵敢使如此手段的,断断不是个温善人。怕只怕他那番话,是故意引你入套,你千万不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