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元天君走后,又等了两个时辰,人才幽幽转醒。
张苍在外三番催促,东唐君才领着人出来。李镜已换了一件银缎暗花的素净外衫,又解了冠,换成丝绦玉绳束发。比起他往日的鲜亮华服,这一身简便利落的结束,更显出三分清傲,趁得人益发悦目。
张苍向他一望,笑而上前,一声招呼:“七太子好啊。”李镜冷冷一哼,接口道:“你不是要拿我么?走罢。”张苍却拦住道:“不急。”话音刚落,将手一伸,就去挑李镜下颔。
李镜左手骤起,重重扣住张苍手腕,怫然作色道:“你做甚么?”张苍臂膀巍然不动,恶笑一声,反问:“你又躲甚么?”
李镜厌恶道:“别碰我。”捉住张苍手腕一搡,撤手就往后退。可西海洲生来的都是狂龙,膂力惊人,又是出了名的武力强宗,这一搡,张苍非但不被荡开,反手一个回擒,已拿住李镜手臂,发力一拽,便将人拖到身前。
李镜被他桎梏腕臂,几欲忍痛挣出,张苍哪里肯放?又出一手,捏住李镜下颔,也不问他意愿,偏头贴在李镜颈边耳鬓,竟细细闻嗅起来。
这番举措似有轻薄之意,李镜羞辱难当,气得怒喝:“滚开!”一语甫毕,罡气横开!
张苍猛觉一股锐风上冲,心觉不妙,就见银水剑自他袖中抖长而出,唿的一声斜刺过来。张苍连忙将人一放,却再避不及,只见剑气一掠,手臂上登时划开血口。
银水剑伤,非同小可,张苍掠身退开一丈远,抬手瞧时,只见一道剑伤从虎口直延到手背,血流不止。他却不慌张,反倒意味不明地朝李镜咧嘴一笑。
李镜手压宝剑,威立在旁,见张苍如此态度,更是一股怒火撞上心头,振剑要刺。东唐君见状急上前,将他剑镡一手压住,说道:“别急。”
李镜咬牙怒道:“你没瞧么?他简直欺人太甚!”东唐君微微摇头,示意他别急。张苍瞧着二人,笑道:“我怎么欺人太甚?东唐君妙法宝器奇多,你们躲楼里半日,我怎么知道没有以假换真?我当然得鉴认仔细了。”
李镜怒道:“我堂堂东海太子,岂是言而无信之辈?既答应了跟你走,就断不会食言。”
张苍嗤笑道:“好啊!你既然放出这话,咱就当堂验个明白。我看看你是真坦荡,还是假磊落。”说着,“唰”的一声,从身旁银甲军那抽来一口佩剑,仰首阔步,朝庭中石池走去。
东唐府这水楼建在湖中,造景时都是引的活水,池中除了浮花玉草,还有几墩雕凿着奇禽异兽的石柱,柱底绕游着李红锦鲤七八尾,十分中看。张苍把带伤的手往池边一挨,只见几点血花滴落,融在水里。不出片刻,池中锦鲤便扑腾不住,仓皇散走。
张苍将手收回,朝李镜说:“池中物最惧龙血,临池点血,最好验明正身。我先点来,你随我后,也不算我欺辱了你罢?”
李镜一听这话,傲性忽发,昂然道:“我不点。你既然觉得我是假的,大可不要擒我,把这水楼翻个底朝天,看能不能再翻出一个李镜来!”
张苍笑道:“可我又怕看着是‘以假乱真’,其实是‘调虎离山’。”他说着把手中剑一扬,挽了个剑花,直勾勾指向李镜,胁迫道:“你非点不可。要么你自己来,要么由我动手,你挑一个。”
李镜怀怒忍言半晌,到底将牙一咬,举步走了过去。张苍见他走近,把剑一回,拿剑墩向他递去。李镜兜手接住,挥剑朝腕上一划,滴血入池。
龙血点水,顷刻即化,那几尾锦鲤更是惶遽不止,如入沸水一般,扑腾更烈。李镜将长剑横举,往池中掷去,只闻“嗡”地一声响,剑身直直钉入柱石之中。他将手腕挨到唇边一吮,回头望向张苍,目有怒色,却又微微发笑说:“好了,你还有不趁意的没有?”
张苍目色深沉,点了点头,一拨手道:“给我将人拿下带走。”
一声令毕,便有两人应是,手执银石软索,朝李镜擒来。其中一个把软索一挥,索头叮铃作响飞来,要缚李镜两脚双手。
李镜取下了镇神钉,法力已经恢复,哪里怕它?只见他探手入袖,一段银鞭夹风飞出,一扫一卷,白光横绽,铿锵二声,已将两段软索打跌在地。
他信手又打了一段鞭花,将银水剑收回袖中,冷冷道:“我说了跟你走,走就是了,别又捆又拿的,当我甚么人?你带一众银甲军押我,还怕我逃了不成?”言讫将袖一拂,径自向外头走去。
张苍不好再硬擒,回身才要跟上,却被东唐君叫住。
东唐君说:“张苍,七太子身位清贵,劳你一路照料周全些。他若有甚差池,不啻东海追责,我也定要与你讨个说法。”
张苍本不放他在眼内,自不惧他以话威逼,只将大剑往肩上一扛,粗声冷哼一声,回道:“咱两海公谊,自有掌事者来主张,除非那李奕来问我要人,否则,不劳东唐君费心过问。今日叨扰府上,望你海涵罢!”他话说得不诚切,也不等东唐君答应,先已朝天震声一吼:“退罢!”
围守的银甲军见令,齐齐应下,声如潮浪,当即化了金光腾云而去。
此时桃水宴席未散,犹闻歌乐酒香自前厅飘来。东唐君若有所思的立在庭前,朝那池边微微侧目,说道:“我还以为你会为玄水珠出手相救,看来不是。人都走了,还藏在暗处做甚么呢?”
他话口刚完,便见石池薄光微散,从那雕兽石柱中化出一身玄衣来。内里藏的不是别个,正就是卢绾。只见他携着刚才那一点血剑,履水近岸,满脸笑意走来道:“七太子这一去,凶吉难料,我本能还等着看东唐君妙法解围。”
东唐君淡声道:“我未有妙法,倒叫你错看了。”
卢绾大笑道:“那倒未必,东唐君肯将‘拂玉玲珑’给七太子护身,定是不愿置他于险地的。今日将人交出,多半有算计在后头。我还怕显出身来,要坏了你大事。”
东唐君双眉微舒,略略端量了卢绾半晌,笑道:“我听过你的事,大约也知道你心中盘算。你对七太子诸般纠缠,不外乎是想以情动他,让他借玄水珠救你心上人?”
卢绾毫不避讳,截然就答:“是。我早说过,人救得成了,开罪九天我也不怕,甚么手段我也是敢使的,七太子也未必对我没有情意。”他说着立剑身前,两指一并,将剑脊龙血一抹,递到唇边细细舔试,盯着东唐君说:“湖君若怕美人别抱,不如我们做番交易罢。倘或你肯助我得了玄水珠,我定不碰七太子分毫,如何?”
东唐君道:“你那心上人,又未必只有玄水珠能救,何必苦苦借那玄水珠?”卢绾闻言微微一诧,攒眉问:“湖君这话甚么意思?”
东唐君笑道:“金龙的玄水珠,从来不现于人前,千古下来,几乎无人见过,就算我肯替你跟七太子讲情,玄水珠他也未必肯借出。与其苦借不得,倒不如另寻它法。我也有一套法子替你救人,你要不要知道呢?”
卢绾一心是要跟东唐君谈价来的,冷不防被他售出这一番话,猛然一愣。虽不知这套救人法子是真是假,也听得他心生千般犹豫,万分动摇,登时接不下话了。
东唐君见他情状,笑道:“你若是真想要这救人的法子,就拿东西来跟我换罢。”
卢绾更疑道:“拿东西跟你换?你是要我替你去取甚么?”
东唐君走近两步,朝卢绾心口一点,说道:“我要的东西不用取去,你就有。我要你一腔丹忱,替我成一件事,我保你的人分毫无损。你换不换?”
卢绾心念猛然一动,炯然望着东唐君,竟琢磨不透他此话用意。
东唐君深谙协谈之道,见他他心意未定,非但不催逼他成交,反自退了一步,笑道:“霎时间这么一说,你也未必肯信我。不急,我给你些日子掂量,你想明白了,再来见我不迟。”
话说到此,正巧见莲子从外头回来。
东唐君远远见她奔过桥来,便问:“人请到了么?”
莲子答道:“请到了,在楼外等着呢。”又将手中玉令奉上,东唐君接过,纳在袖中说:“你将人请到上水轩来,回头再让菱角散了宴席。”说罢,头也不回地去了。
卢绾被东唐君一席话惹得心焦,正是踌躇不定之际,急想道:“不知他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倘或真如他所说,并非只有玄水珠可以救白晓,那玉宇天君为甚么要遣我下山呢?”
眼见东唐君抛了这一番钩子话,抽身要去,他越发心似火燎,更丢不开这事了,急要追向东唐君想问个究竟。莲子却忽来把他一拦,说道:“卢公子,府外有人要见你呢。”
卢绾猛又一惊,语带几分警惕,回问:“甚么人要见我?”
莲子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呀。我回来时,在府外遇着的一个人,是位浓眉正目的公子,面目忠厚老实,身量很是魁梧高大,我看着有些眼熟,问他,他也没留自己名号,只说着要见你。我教他进来,他又不肯进府。你还是快些瞧瞧去罢。”
卢绾一听,已知来人必是伏廷,竟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二话不说,急奔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