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外头宾客归席。张苍将李镜带到内堂里头,又将要用的器物一一备置检搜清楚,便领人在外围守,只将青元天君、东唐君和李镜三人留在屋内。
门一掩上,李镜便急掣起身,朝东唐君走来,说道:“我大哥不可能杀那张邃的!大哥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遭了甚么事情,会将银水剑落到别人手中。你定要替我查个明白……”东唐君见他神色着紧,言语急切,知他焦灼万分,忙安慰道:“你哥哥为人,我知道。可事情尚未明朗,你多想也于事无益。眼下最要紧的,是替你取下镇神钉。”说着把李镜领到榻前,与青元天君道:“有劳仙君了。”
青元天君点了点头,上前检视李镜伤势。
他拨开领口一观,神色微微一诧,略一思忖,便并起两指朝李镜眉心点去,往息脉里仔细探着,越探越疑,眼中薄光由明转黯。好半晌,青元天君将法气敛顿,朝东唐君冷冷一瞥,眼中意味似有万千重。
东唐君也正朝青元天君看去,见他神情微异,忙就问李镜伤得如何。
青元天君答道:“这镇神钉入体时日不长,还算容易取得。”又转向李镜说:“有一件事,关乎伤情,在下得细问一番,还望七太子如实告知。”
李镜道:“天君请问。”青元天君问道:“七太子这身骨,旧时可曾受过大的折伤?”李镜微微一怔,坦言道:“没有。只是我出生时,恰逢生母历劫之年,故此幼时身骨不大好。但成角前特特将养过好长一段日子,如今平安康健,并无大碍。”
青元天君轻喃一声“原来如此”,却仍眼目微眯,神色凝重地端量着他,复问:“七太子可想仔细,确不曾受过折损神魂的大伤么?”
李镜疑惑不解,心想自己打小受父兄宝爱,护得滴水不漏,小磕小碰亦少有,更枉论大伤大煞,便笃定摇头说:“我确实不曾受过大伤。”
青元天君见他不似有所隐瞒,才轻轻“嗯”了一声,接道:“那好,在下明白了。这镇神钉虽说易取,但期间痛楚也不好受,要委屈七太子担着些了。”李镜点头道:“受这苦楚,也比这镇神钉压身要好。有劳了。”便摘去头冠,将长发散搭到一侧肩上,才上了榻,他将上衣褪至肩下,端端坐好。
东唐君将针器要具取到玉床边,傍着李镜身旁坐下,笑着问:“怕痛不怕?”李镜睨他一眼,眼中神采蕴藉,轻声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儿了,要你哄我?”
东唐君也不知思及甚么,竟不言语了。李镜也不再说话,轻轻眯起眼目来养神。
青元天君自袖中拿出一个白玉瓶和一个黑玉火瓶来。只见他将白玉瓶轻轻摇晃,从中倒出一粒青丹来递给李镜,说:“这药唤做‘九转青霜丹’,镇神钉蚀入筋骨,不食此丹,纵使知道法子也无法取出。七太子,请用药罢。”
李镜觉得青元天君这话分外唐突,便望着那青丹问:“仙君如此说法,这丹药服下是会有甚么害处么?”青元天君道:“如果是有,这镇神钉七太子便不取了?”
这话答得半藏半掖,李镜更认定自己猜对了七八分,正颜厉色道:“服下此丹,可是有甚么害处?天君不如明说了罢,我也好应付。”青元天君沉色摇头:“没有。”
李镜眉头一皱,心中疑虑丛生。
青元天君见他犯疑,知他笃实不信,只得叹了一声,说道:“那我就说明白罢。这九转青霜丹,是红来岛芸草制成,此草药极是难得,得岛上台繀山有五千年融雪,化水润地才长得出来,在下合共就只有三颗。若是服下,害处没有,好处却不可尽数。七太子可安心了?”
李镜听说所授丹药之贵重,脸上添了一丝夷犹之色,更不接那丹药。
东唐君知道李镜心性极高,不轻易受人大恩大惠,便一手将青丹取来,送到李镜嘴边说:“天君刚才与张苍诸多周旋,是有心要救治你的。你别辜负了他美意,快服下罢。”
青元天君噙笑看着二人,不置可否,只将扇子一收,在掌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扣。
李镜本要再说,又恐拖延了时日,只得就着东唐君的手,将丹药含入口中,缓缓吞下。他闭眼纳息半晌,确无不适,反觉心肺热意融融,十分舒坦。
盏茶功夫过后,青元天君才将黑玉火瓶拿起。他往瓶中吹了一口猛气,又令东唐君取银针来,探入瓶中用琉璃火燂烧,片刻取出,随即将针慢慢捻入李镜颈后的镇神钉中。等针锋剩得半寸时,青元天君便绞下自己的一缕发丝,一端系在银针末处,另一端含于口中,将一口仙气渡将过去,喃喃念起咒诀。
李镜只觉一股寒气,倏然从尾脊直窜上头颅,激得他浑身一震,不由痛呼出声。不想这一口气破出,体内寒气更化做千万道,直侵将入体;轻的似银针探扎,重的如钢刀剔骨,来势之大,似要搅碎了心腑一般。李镜强撑半晌,痛不可支,身一晃,往侧倒去,东唐君单臂一伸,把人捞在怀里。
东唐君见怀里人脸色煞白,痛得簌簌直抖,冷汗不住地冒,忽然思旧事,心中蓦起怜惜之意,只将人紧紧定抱于怀中,一动也不动。这一熬煞,就是大半时辰,东唐君一声不则,只炯然望着青元天君,好容易盼到他将发丝捻断,银针一收,从李镜颈后带出一弯细小的银钩来,便是那“镇神钉”了。青元天君立将其投入一个黑玉火瓶,以红泥封塞,又覆咒符加镇。
他一应封存妥当,才向东唐君说:“七太子只需稍做调息,再无大碍。东唐君大可放心了。”
此时李镜已似水里捞出来一般,双目紧闭,长发衣衫尽湿了个透,捱倒在东唐君怀中。东唐君心知熬过这大苦,人也算是平安,便与青元天君低头道谢:“仙君此番恩德,东唐至死敢忘,多谢了。”
青元天君将手一拦,肃然道:“你也不必言谢了。在下问你一件事,东唐君尽实回答我便是。”东唐君道:“仙君有甚么话,只管直言。”
青元天君说:“镇神钉是在下奉天帝之命所造,当初落世共有一十二颗,再没有多余的了,这十二颗镇神钉用来缚下八岳仙怪之后,只余下三颗,又尽数归回了天帝手中。七太子身上的这颗从何而来,在下实在想不透了……湖君可知其中内情?”说到末处,神色阴沉莫测,语气也越发意味深长。
东唐君轻轻惊叹一声,微讶道:“若非天君提说,我竟未想到此这节。如此说来,此事确实蹊跷,需得仔细斟酌。”青元天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微微冷笑道:“东唐君心水清明,自然能斟酌透彻。也罢,今日得湖君一坛丹台甘露,你我也算银货两讫。”
东唐君忙道:“方才与张苍周旋,多得青元天君仗义执言,才留得住七太子半日。我还欠天君一份人情。”
青元天君道:“我既答应了你,又收了你一坛丹台甘露,原就该将事办成。区区两句闲话,就当在下谢过不请自来之罪罢。七太子半日内自会转醒,在下不留了,告辞。”也不等东唐君答应,将手一执,转身出门。
东唐君目送人去,才将李镜安置上榻。见李镜虽容色玉白,但气息匀浅,心中才稍稍安定,两指点在他眉额上,凝神去探脉息,见无大碍,才唤了莲子进来,吩咐道:“你速往上霄九天,将易水都司的丹悬真君请来。”
莲子说:“出这水楼不难,但我等要到上霄去,一天门都过不了。”
东唐君说:“你不是带着我的玉官令么?就是到九霄宝殿前,也没人敢拦,去罢。”将手一拨,令她速去。莲子也不好再说,领命去了。
那边青元天君走出宴厅,过了游廊,到水台前,刚然要登船,忽见菱角打后头追来。
青元天君心生疑惑,回身立住,遥遥问:“小童因何事来追?”
菱角奔至跟前,才从袖中取出巴掌大的一个镂花香木盒子,奉上道:“湖君说,一坛丹台甘露,不足以谢天君大恩,还赠一棵连株双生的朝暮草,方能聊表谢意。望天君笑纳。”
青元天君接过木盒,揭开一看,啪地又合上,笑道:“礼既送了来,退回去就是不识抬举了。我收下了,回去替我谢过你们家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