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野不敢耽搁,绕路直奔佛光寺西侧,提起劲儿正要往上纵去,蓦地跳下一个人来,却是炎夏。
他又喜又忧:“大爷,我找到了他们藏匿童男童女的地方。只是这会子寺里已经有人陆陆续续起来了,事情很快就会败露。咱们若是不赶紧逃,到时只怕插翅难飞。”
池野断然否决道:“可若咱们就这么走了,竹青性命难保,柱子亦会受到连累。”
炎夏顿足长叹:“昨儿真不应该将他搅扯进来,更不该答应竹青同来。”
“你以为若是没有柱子和竹青,咱们能轻易进来么?免不了要重重盘查一番的。事情既已发生,悔之无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你先带我去瞧瞧那些孩子。”
两人慢慢潜行到女尼居住院落的东北角,正瞧见一群孩子排着长队,正是十二三岁的模样,纸人一般毫无生机,呆板地向前挪动脚步。
队伍前头坐着一个姑子,手里拿着把利刃,向烛火上烧了烧,将面前女孩的手腕划开一道口子,见鲜血滴落一线下来,便扬脸示意下一个。其轻巧熟练,就好像从孩子衣袖上打落一团柳絮那样自然。
照理说,遇到危险连忙退缩,是生而为人的本能。可是这些孩子们仿佛没有痛觉,脸上也没有惧意,他们不哭不闹不反抗,顺从而呆滞。
不知道挨了多少打骂虐待才会变得这样,池野只觉不寒而栗。
院子里约莫有百十来人,除了间或一两声咳嗽表明他们是活人而外,更无别的声响。利刃取血于他们而言,仿佛是一日三餐,再随意不过的事。
放完了血的男孩去另一头的便盆里撒尿,十来岁已是怕羞躲人的年纪,可他们当着满院异性的注视,面无表情,仿佛她们不存在一般。
而女孩们则去另一侧喝药,黑乎乎的药汤,于她们亦如喝粥一般,面不改色,呼呼噜噜饮下便走。
这时取血的女尼,拿着尚在淌血的刀子指着几个女孩喊道:“你们八个回来,每人多喝一碗。不争气的东西,一样年纪,人家喝三个月初潮就来了,偏你们几个没动静。下个月若是还不来,每日采血便采两份。”
池野这才明白,原来他们竟是用药物催动,使得这些女孩子的初潮早早降临。这与揠苗助长何异?
炎夏咬牙切齿道:“畜生!将来这些孩子,将来……”说一半忽地顿住了,看向池野,眼里满是悲怆。
两人相随多年,池野明白他的心情,只坚定地点点头。
此时院中人散着的姑子们忽然齐齐站起身来,朝着一个方向行礼,口中唤着:“天师。”
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负手踱了过来,穿着一件朱红色的长袍,佩戴着头巾,却不见发髻。不知是不是因为半路和尚变道士,头发还没长出来。如此僧不僧道不道,是男是女,却也辨不清楚。
池野想到郭粿口里的妙元真人,恐怕就是此人了。
童男童女们木然行了礼躬身退下,院里霎时空下来,只余下几个女尼侍立两旁。
天师脸色不甚好,鼻子里哼了一口气,将桌子重重一拍:“昨日我不是交代过么,那个女子是不可多得的绝色,留着来日伺候贵客,谁派她去侍奉城阳王的?”
左首的女尼出来告罪道:“弟子愚钝,以为城阳王总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
妙元闻言大怒骂道:“有眼无珠的东西!他算什么尊贵?一味好色也罢了,偏要装出深情款款的模样来,喝亡妻的血赚美名。若摘下王爷这个名头,给郭公公提鞋也不配。”
一时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多言,天师又道:“下不为例。虽然破了身子,下次依旧开这个价,反正那傻王爷有的是钱。”
这时右首站出来一个女尼,不无讨好地说道:“天师,昨日来投宿的一位寒家小娘子,生得有三分姿色。只是跟着两个兄弟,请天师示下,要不要留。”
天师冷哼一声:“三分姿色就罢了。近来公公在朝中不大如意,咱们都多加小心,别什么阿猫阿狗都下手,闹出事来不值当。昨日城阳王用药没?”
女尼答道:“用了,进房时原不许带,关上门又嘱咐观真观悯送药去。”
忽见有人匆匆忙忙过来,神色慌张:“天师,观玉来报,说是城阳王的小厮去寻主子,发现大殿至密室一路都有血迹,且密室门是从外面锁着的,观真观悯两人也不见了。”
池野心下一惊,暗暗责备自己马虎,怎会连她受重伤都不曾察觉?
妙元沉吟片刻说道:“立刻查封所有出口,没查明之前,一个也不许放走。抓紧将此事报与公公知晓,请他下令严加防守城门。走,去看看那呆王爷。”
有女尼迟疑:“天师,此事一闹大,咱们这儿的秘密岂不是……”
天师不轻不重“嗯”了一声,她急忙低下头去。
“给我记住了,天塌了有郭公公遮着,有我顶着,你怕什么?我竟不知咱们这儿有何秘密,城阳王被仇人追杀,与我们何干?我日夜辛苦为皇上炼丹,有何罪过?唯一的罪,不过说我一个道士窝在佛光寺里,可这原本就是个道观,我一个道士住不得?”
这人一番话下来,池野暗道丧尽天良之人,果真厚颜无耻,无理也能辩三分。
她不慌不忙地安排着,手下人也就忙而不乱,想要趁机带走竹青,可就棘手得很了。
这会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想到林渊还受着伤,一个人挺着,更是焦心如焚。
又等了一刻,只听闹哄哄的,却是两个姑子将住客都赶出来,喝令站到院子里等待。
此时时辰尚早,投宿的多是赶路之人,奔波辛劳,此时还没睡醒,一个个东倒西歪呵欠连天。竹青也就低下头去揉眼睛,却往这边墙边挪了挪脚步,想来是知道事情闹大了,预备逃命。
池野揭起一块厚瓦,朝着前面的屋脊奋力砸过去,只听哐啷一声,那两位姑子跑去看时,炎夏已经跳将下去,抢过竹青的手就跑。
这头池野早放下两根柔韧的藤条,一手一个,将两人双双拉上来。院里有人瞧见,响起一片惊叫声:“快追,跑出去了!”
一呼百应,不多会儿就听见有人从前门喊着冲了出来。
竹青低声道:“所幸此时草木葱茏,极容易藏身,咱们快跑吧。”
池野往山下一望,摇摇头道:“佛寺在山巅,站在高处看低处,一览无遗。你们就躲在房顶上,他们决计难以逆料。我去将他们引开,再设法去接走林姑娘和柱子。”
竹青一听自家姑娘有了着落,登时安心,一切听池野安排。
炎夏不放心,说道:“就让竹青自己在这儿,我跟大爷一起。”
池野一瞪眼,他立刻闭口不言,叮嘱多加小心,便与竹青紧紧贴着屋脊趴下。
池野向山下跑去,一壁跑,一壁咋咋呼呼:“你们快走,别管我,快走!”
有几个僧人持刀动杖,穷追不舍,朝这边跑来。
池野原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想着整日间只想着谋财害人的佛寺,大概功夫全都荒废了的,还能跑得动么?
孰料人家是熟路,每日上上下下不知多少趟,这点子体力还是有的。池野好容易逃到山脚下,只听身后一声断喝:“哪里跑?”
只听拳头虎虎生风,不敢大意,池野全力应对,与他几人过了数招,渐渐觉得吃力,且打且跑。不料从偏路跳出来一个持剑的年轻僧人,一剑正中池野肩头。
池野忍痛与他们周旋,暗道不妙,只怕今日凶多吉少,忽听马蹄嘚嘚,有人喊道:“大爷,快上马!”
竟是二狗,他骑在马上,拿着长棍朝僧人们打去,池野趁这功夫翻身上马,两人一骑总算是暂时脱离了虎口。一时也没空问他怎么来此的,只急切说道:“好兄弟,咱们去柱子店里,叫了他们一起走。”
二狗说道:“他们已经走了。你娘子伤口疼得厉害,柱子哥怕她撑不住,又怕带着伤,今日若有万一,逃脱不掉。便连夜挪到一个荒僻的山洞里去了。”
池野欣慰又歉然:“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二狗爽朗说道:“你说这话就太客气了。大丈夫生在天地间,该当嫉恶如仇,咱心甘情愿。再说了,柱子哥这个钱也早挣得良心不安,那晚就是与我商量想要一道去做生意的,恰巧遇见了你们,早一天玩一天罢了。”
池野满心感动,一时想到赵无咎身上,只觉“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实在有理。
及至弃马上山,二狗见他伤势不轻,坚持将他背上去。瞧见柱子一家正守着熟睡的林渊,池野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柱子帮他包扎了伤口,交给他两个包裹,说道:“这里是昨夜你们换下来的衣饰鞋子,另外准备了一些吃的,你们避避风头再回去。事不宜迟,为免节外生枝,我们两家就先行一步。”
池野十分过意不去,见他身后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还在襁褓中熟睡,二狗身旁也立着新婚夫人,便从包裹里拿出两个玉佩来,说道:“眼下匆忙,没有准备礼物,失礼得很。这个给你们当作纪念。找到落脚点以后,给我来封信,就到城河东岸池家。”
依依话别,池野这才踏入山洞,小心翼翼朝着林渊迈过去。
忽见林渊呼吸急促脸上潮红,皱眉哭喊着:“娘!娘!别走……”
池野犹豫片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肉肉的,握在掌心柔若无骨。
时下女子喜欢做指甲,染上各色颜料,用珊瑚、贝壳、金银丝线等东西来装饰,抑或是画上各式各样的图案。她的指甲上什么也没有,白中透着健康的微红,掌心里还有些血污,素来有些洁癖的他,只觉得心疼得紧,忍不住攥紧了些。
忽然记起打猎那日魏烁的话来,他说,不是对的人,别说同床共枕了,连牵手都觉勉强。
池野自小随太子穿梭在宫里,见惯了所谓情爱,怎样从一锅沸水降至冰点。嫁谁娶谁,都无所谓,不见得相爱的人,婚姻就一定比平淡的夫妻更幸福,白折腾什么呢?
可是现在,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