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万寿节前夜,御街上已搭起一路彩棚,张灯结彩,两旁的树上都挂着精巧的华灯绢花,真个是流光溢彩气象繁华。更有舞狮舞龙杂耍百戏,鼓乐喧天,鼎沸人声直闹到云霄上去,那一番热闹喧腾,怕是连瑶池仙子也心向往之。
次日正在梦中,忽听外面礼炮声砰砰通通震天作响。林渊惊醒,拉开帘子朝外看去,只见晨光朦胧,天边还闪着几个星子,顶多不过卯时初。
她怕误了事,不敢再睡下。竹青一掀帘子进来,揉着眼睛笑道:“好热闹!姑娘今日也该穿得喜庆些才是。”
林渊凝思片刻说道:“就穿在家时的那套花鸟裙吧。今日人多,穿新衣她愈发难发现我了。”
上衣是青碧色绣白梅的衫子,底下糯白长裙绣着花鸟红梅,春意正浓时穿在身上,淡雅若仙。
竹青给她梳妆罢,前后打量一番,眼圈就红了:“姑娘万事小心,若是能瞧见二姑娘,代我问候罢。”
林渊正要说话,只听外面有人喊道:“林姑娘起了么?大爷在太太那边等你。”是素月。
林渊问道:“这时候大爷就已经回来了么?”
素月笑道:“可不是,今日万寿节,老爷和大爷寅时就进宫了,这会子百官朝贺已罢,他们才到家里。”
林渊咋舌,看来给天子当差也不是好耍的,照自己贪睡这个样儿,怕是月俸没到手,脑袋就先掉了。
一时想到妹妹身上去,神色一黯,也不知睡觉还要她搂着的小姑娘,如何在深宫熬下这许多日子。
陶夫人很不放心,百般叮嘱:“进了宫要事事留意处处小心,步步紧跟着你若鱼哥哥,别看他平日倒三不着两的,关键时候总是比宫里的人可靠。”
池野:“……娘,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陶夫人携着林渊的手直将她送上马车,瞪了他一眼:“你好了就夸,孬了就骂,还要同你商量不成?话我可说前头了,妹妹要给我原样带回来,若有差池我不依你的。”
又对林渊道:“你且将就一下,就跟他坐一辆车去,前儿闹贼的事儿,我这会子想起,心里还突突直跳。”
林渊满心期盼着能撞见妹妹,得个准信儿,根本记不住陶夫人说了什么。凡有吩咐,无不点头答应。
到了宫门前,两人就下来车子,一前一后进了宫里。
林渊从前听父母闲说皇宫,夸得那样好,仿佛天底下溢美之词用尽,都不足以形容它的雄伟壮观。如今身在其中,果然觉得气势逼人。
但看宫殿上方那威风凛凛的蟠龙,身姿遒劲有力,龙鳞细密有致,眼神炯炯,无不展现着皇家的威严大气,神武英勇。在这里行走,不自觉地头就低下去了。
池野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她低着头跟着,走得略微落后几步。但她自小跑惯了的人,也不觉得吃力,还有空细瞧地上方砖的花纹。
转一道门又一道门,怪道人说深宫千万重,真转得人头昏脑涨,林渊也没兴趣看砖纹了,只管闷着头走。
走着走着池野突然止步,她瞥见他的衣角停摆连忙停住步伐,直庆幸没跟太近。
池野低声道:“对不住,我走太快了。”
林渊挑眉,低笑道:“哟,你一进宫就戴紧箍咒了?别这么客气,我会怀疑你别有用心。”
池野不理她的调侃,说道:“宫规森严,待会儿我恐怕不能一直陪着你。少说话多微笑,总是没错的。”
林渊鸡啄米似的频频点头:“是,是,都记下了。只要不砍头,别的都好说。”说着嫣然一笑。
两人又走了一程子,路上池野不住地跟人招呼,肃然端正,全然没有平日的吊儿郎当。
林渊暗想,倘使真能顺利抵达所愿,一生可就圈禁在这宫墙之内了。纵然姐妹俩抱团取暖,也如被折断翅膀的燕儿一般,可怜可悲。
她不由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来,若是能将妹妹救出去,一起过平头百姓的生活,那该何等畅快。
正想着,忽听身后有人喊道:“池少保请留步。”
那声音甜美婉转,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宫装女子捧着一瓶折枝菊花朝这边走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丫鬟。
林渊大奇,春日怎会有菊花盛开?
走近时看,那菊花花头饱满,浑圆周正,必是牡丹菊无疑。只是那花色竟是从未见过的,如青花瓷一般。干净瑰丽的蓝紫色向花心渐变为白色,配上那青花瓷的花瓶,浑然一体,贵气逼人。
池野示意林渊一同行礼:“参见舞阳公主。”
舞阳公主打量着林渊,笑道:“这位就是林姐姐么?昨儿太子就说,今日要来一位贵客,让我好好招待。”
林渊连说不敢当,极力称赞公主手里的菊花奇美。
舞阳公主笑着点点头:“嗳,林姑娘这话夸到我心眼里了。我没别的本事,就在花朵上下下功夫,没想到竟试成功了。这会子离开宴尚早,我去给太后送花,太子也在仁寿宫,池少保和林姑娘不如与我同去,回来时咱们正好去御花园逛逛。”
池野正要推辞,舞阳不由分说笑道:“走吧,你打小在宫里混熟的人,难道还怕见太后不成?”
此时恰好一队宫女路过,一样的装束,一样的妆容纯色,在粉色宫装里像一个个没有表情的瓷娃娃,根本看不清楚脸面,更分不清谁是谁。
林渊发愁,偌大的宫里,别说撞见的几率极低。就是真撞见了,这样子一瞥而过,根本没有相认的机会,更不要说搭话了。
这时池野推了推她,只听公主笑问:“林姑娘在看什么?”
林渊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公主恕我无礼,宫里景致实在是好,民女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方才分了心了。”
三人且说且走,舞阳公主性子朗快,连说带笑,十分亲和。见池野始终默然,林渊不敢再分神,全心与公主攀谈。
到了仁寿宫,便有侍女匆匆迎来,伸手欲接花瓶:“哟,公主怎么自己抱着花?”
“嗳,你别碰,我调试了许多天才试出的颜色,费了许多白牡丹菊才染得这般成功。所以我不许她们送来,免得贪看污了花色,到皇祖母手里就不好看了。”
那侍女道:“太子陪着太后在园子里赏早牡丹呢,还有一段路,公主交奴婢小心捧着吧,别累到了。”
舞阳笑道:“不妨事,哪儿就那样娇气?”
舞阳公主的性子真好,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林渊暗想,富贵底子里长出来的女孩,被这世间的风霜雨雪隔绝,自有一种不识人间疾苦的矜贵。何况又有光彩夺目的五官,噘噘嘴皱皱眉,谁也不忍心拂了她的意,偏是性子又好,谁说老天爷公平呢?
太后正与太子说话,转头一眼看见舞阳公主手里的菊花,心疼地招手唤她:“快到皇祖母身边来,我给你揉揉手。这老远儿的,怎么自己捧着花瓶?”
池野与林渊行过礼,垂首立于一旁。
舞阳公主笑嘻嘻地将菊花奉上说道:“一瓶花而已,哪里就累到了?皇祖母先瞧瞧这花好不好?”
老话说隔辈亲,便是一块破布巴巴递上,做祖父祖母的也得夸出花儿来,何况这花如此奇异。
太后连连赞道:“你这鬼精灵,从哪里寻出这样好看的花来?”
太子笑道:“皇祖母,这花非是天生如此,是舞阳用颜料染就的。”
一时说得太后惊喜不已:“难为你这么小的人儿,竟有如此高超的心思与手艺,你父皇见了定然欢喜。”
舞阳伸手笑道:“我听嬷嬷说,孩子的生日,做娘的难日。今日这第一束花,说什么也要先孝敬皇祖母。”
太后见她说得振振有词,觉得可爱至极,揽入怀中好一通爱抚,对魏燃说道:“人人都说我偏疼你妹妹,如今瞧瞧,疼错了没有?我这三个孙子自然个顶个的好,可若论孝顺贴心,我的宝贝舞阳才是第一呢!”
当今皇上子女不旺,只有三子一女。太子乃先皇后所生。二皇子是淑妃所出,三皇子年龄尚小,和舞阳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
皇上有了年纪,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几年再无所出,舞阳大抵就是他唯一的女儿了。加之生得甜美,又聪明机敏,宫中上上下下见了她,都是爱护有加。
太子与她虽非同母,但兄妹亲和感情甚笃,也是两个人的缘法。
太子笑道:“舞阳素日被众人宠得无法无天,连父皇都拿她没辙,唯独在皇祖母面前又柔顺又乖巧,变了个人似的,难怪皇祖母偏疼她。”
舞阳掩住嘴笑道:“别光口头夸啊,皇祖母预备赏我些什么呢?”
太后伸手在她腮上拧了一下:“说吧,你这猴崽儿想要什么。”
舞阳道:“我此时有个愿望,想求得皇祖母恩准,若是说出来,大哥一定要说我禁不住夸,蹬鼻子上脸了。”
太后打趣道:“你们瞧瞧,这么小的人儿,也学会先拿话堵对方的嘴了,有什么古怪点子,说出来给我听听。”
舞阳向林渊一指笑道:“我想带这位姐姐一起去参加宫宴,皇祖母说好不好?”
其实太子邀约林渊,池野不是不明白他的用意。
可这些年朝夕相处,他深知太子谨慎,不彻底了解一个人,决不会轻易放下戒备。却没想到,林渊一来,太子就先将她引给太后相看。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私心期盼太后以宫规婉拒。
“好孩子,过来,让我看看你。”太后语气和蔼,像普通人家的老太太。
林渊落落大方走上前去,不卑不亢。
衣裙扫过池野的指尖,他忽觉心神不宁,仿佛下一刻,她就要从他的世界里彻底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