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严道进了安福里小区往家走,小区道路两旁的树枝上挂着一个个装饰用的小灯笼,这是单位统一发的,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挂在了归家的路旁。
临近年关,不法分子也想给自己添笔过年钱,行动更加猖狂。明严道作为刑警队队长,压力大任务重,又在局里熬了一个通宵。
和队员讨论完案情天已经放晓,他才突然记起今天是儿子从警校回来的日子,匆匆往家里赶。
他一进楼道就和四张青春明媚的面孔打了个照面。
为首的女孩留着刘海,笑起来右脸侧露出一个酒窝,穿着红色的棉服,毛茸茸的白色耳罩半取下来挂在脖子上,透着一股喜气。
正是上门挨家挨户推销春联的宋安宁等人。
宋安宁侧身给他让路,一边让一边抬手展开一个横幅,红纸上大写着“福满人间”四个字,字形婉转流畅,透着刚柔并济的劲力,笔力颇深。
宋安宁举着横幅,笑眯眯的推销起来:“现场定制书法春联!五元一副!写不好不要钱!幸福对对,喜事联联,好事到家!”
她一边说着,一边收手微微作揖,透着一股给人拜年的喜气。
明严道是个严肃的中年男人,又是东区公安局的刑警队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凌然正气。但宋安宁一点不怕他,只是一脸期待的作揖看着他。
明严道瞧她这样子,紧绷的面庞松了松,别扭着露出一点笑来,他认真回忆了一下今年单位有没有发春联。
明严道正回忆着,站在宋安宁身后的瘦高男孩小声咳嗽了一下,和他打招呼:“明警官。”
明严道这才注意到他,他站在几个女孩身后沉默不语,这种闷葫芦实在太容易被忽略了。
“小许啊,你怎么?”
明严道的问声一断,他想起还在局里加班的法医许景仁。许景仁一个人照顾侄子,工资又不高,生活拮据,想必许温是想挣点钱补贴家用。
宋安宁一听许温和明严道打招呼,那双大眼睛就亮了起来,她的笑容更加明媚,声音清脆。
“原来是警察叔叔,正适合来一副‘执法护民百事兴,除暴安良千秋盛’,横批写什么?”
宋安宁说着转头问另一个留着刘海的漂亮女孩,何舒舒笑意温和的回她,“国泰民安。”
宋安宁笑着看向明严道,乖巧讨喜道,“警官为长川人民的安危鞠躬尽瘁,我们无以为报,就写一副春联送给警官以表感谢!”
明严道见她机灵的样子,实在没忍住露出了笑,他的工作每天和心怀鬼胎的人打交道,哪能猜不到宋安宁这点小心思。
宋安宁这一番喜气话把他架了起来,只能顺势收下春联,但自己作为“为人民鞠躬尽瘁的好警察”又怎么会真的不给钱呢?到头来钱还是宋安宁赚到手。
他也不生气,他并不讨厌小孩这种可爱的小聪明,他见到许温时就已经决定买一副春联了。
许景仁是东区公安局唯一的法医,两人多打交道。
许景仁从小就带着许温一起工作,许温也是明严道看着长大的孩子,小孩来卖春联做生意,自己作为长辈肯定要支持的。
宋安宁说完就抽出红纸展好,刘雯干练的准备好笔墨端好砚台,何舒舒提笔就行云流水的写下‘执法护民百事兴,除暴安良千秋盛’。
等明灿提着行李走上楼梯时,正巧何舒舒写完横批‘国泰民安’。
明灿站在台阶下,见那个穿着红色棉服笑容明媚的女孩举起墨迹未干的横批,她朗声开口:“好!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落在宋安宁的脸侧,照亮她右颊的酒窝,那挂在脖子上的毛绒耳罩也被阳光染透了金色。
她的声音郑重有力,明灿愣愣站在台阶下看她,这句话里每一个词都是他心之所向。
他赶路回来的一身雪气,都被这楼道里温暖热闹的年意冲散,明灿恍然觉得,这世间哪有什么肮脏黑暗,人间本就该是如此安泰平顺。
明严道笑着付钱给几个孩子,招呼明灿上楼,“臭小子,回来了。”
明灿进屋去放行李了,明严道多看了毫无存在感的许温几眼,感叹道。
“这我儿子,他过两年从警校毕业了也要进刑警队,说不准之后你们有机会一起共事呢,真够快的,小许也快高考了。”
许温低头笑笑没有吭声,他从小跟着舅舅一起做法医工作,所有人都认为他未来也会成为法医,他自己也这么想。
明灿刚把行李放进家里,出来帮着一起贴春联,他个子高就踩着凳子上去贴横幅,宋安宁仰头把写着‘国泰民安’的横批递给他。
她甜甜笑着对明灿说,“听叔叔说你也会成为警察,那也提前谢谢你守护长川的公道正义,祝你平安顺遂!”
明灿瞧着‘国泰民安’四个字,心头一热,他低头直望进女孩那双满含笑意的大眼睛。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着回他,“宋安宁。”
明灿笑起来,好名字,宋安宁,送安宁。
站在高处的少年人留着寸头,目光炯炯,冬天出门在外也不带帽子耳罩,耳朵冻的通红,他笑着和宋安宁承诺。
“那希望我工作够努力,能让宋安宁岁岁安宁。”
大眼睛的女孩笑着瞧他,开玩笑般回他道,“那警官一定要好好努力呀。”
她带着笑意的声音很轻,和十几年前的冬雪一起落下,就再也找不到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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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长川中心市区公安局。
刘雯的父亲刘刚被放了,他怎么都不交代一百万的消息来源,他坚持自己是听说的,但要追问从哪听说的,那就一问三不知了。
明灿趴在办公室的窗口向下看去,刘刚还穿着病号服坐在公安局门口,有警员过去劝他离开,他就扶着自己缠着绷带的脑袋开始卖惨说自己走不动。
明灿看着这一幕就笑,自顾自评价道:“小鬼难缠,惹不起。”
孙琪琪和张成都在办公室,张成一听这话就皱眉,“怕什么,执法人员的威严都丢干净了。”
明灿笑着看他,“我可以耍威风把他赶走,但治标不治本,等李玲丽出了公安局就得遭罪。”
张成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刘刚是把他们这些警察没办法,但刘雯的母亲李玲丽是个残疾人,又没什么自保的能力,谁知道把刘刚惹急了会不会找李玲丽的麻烦。
孙琪琪心下担心,主动提出:“要不让李玲丽先呆在局里?局里还能保证她的安全。”
张成叹了口气:“这不符合规定。”
明灿倒是轻松的笑笑道:“没事,不用担心,我已经安排好李玲丽的住处了。”
孙琪琪好奇问他:“住哪?还是队长有办法。”
明灿挑眉,“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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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丽一听明灿的提议就赶忙拒绝,“警察同志,不能这么麻烦你,我女儿的案子已经够让你操心了,我不要紧的,我身子骨硬在哪不能住。”
明灿劝她,“刘刚现在赖在公安局门口不走,你一出去就得被他缠上,就算我们现在把一百万扣在局里当证物,他一时半会拿不到手,但其他麻烦事可不少。”
李玲丽听见刘刚的名字就咬牙切齿道:“这,这不要脸的东西!就知道钱钱钱!他那人只认钱,要是拿到钱肯定就不管小雯的死了。”
明灿故意把情况往严重了说,“对啊,刘雯尸检还需要家属在场,之后一系列调查都需要和家属联系,你要是被他缠上了可不是耽误调查?不会麻烦的,我家经常有案情相关人员借住,也是为了保证案件顺利调查,您就放心吧。”
一听会耽误女儿案件的调查,李玲丽果然犹豫了,她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警察同志,我都听你安排,只要能抓到凶手,我怎么都行,就是给你添麻烦了。”
为了避免被刘刚纠缠,张成开车把李玲丽和明灿送回了安福里小区。
李玲丽跟着明灿上楼,一路上都是热情招呼明灿的邻居,看见明灿带她回来也都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
明灿的家门大敞着,没上锁,房子里几个房间里摆满了双层床,不同的房间门上还贴着“男”“女”的标识,李玲丽这才意识到明灿说的“经常有人借住”是真话。
明灿拉开客厅茶几的抽屉,里面全都是一次性的牙具和纸杯,他和李玲丽指明热水和生活用品的位置,就去标着“女”的房间帮她收拾床铺。
李玲丽问他,“那警察同志你住哪啊,我们占了你的房间。”
明灿笑着指指屋外的楼道,李玲丽这才注意到明灿家门外面的过道里放着一张简易的行军床,上面堆着的被子叠成了标准至极的豆腐块。
“夏天太热了,楼道里通风,睡着凉快,我特意找的好地方。”
李玲丽心头一酸,她帮着明灿一起收拾床铺不再说话,哪会有人真的喜欢睡在楼道里?
她意识到明灿是为了避嫌才特意开着门睡在楼道里,这是为借住在他这的人的名声考虑。
他又是个刑警,往那一躺就是一尊门神,也是对不怀好意之人的警告,对借住在这里的弱者的保护,周围的邻居也乐得有个一身正气的警察坐镇。
两人刚铺好床,就听见砰的一声拉门声,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冲进了房间里。
女孩不说话也不理人,低着头在哭,她把书包往李玲丽的上铺一甩,径自爬上床去蒙着被子继续哭了起来。
李玲丽迟钝的眨着唯一的好眼,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明灿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笑着摇摇头示意她不用在意。
安顿好李玲丽明灿就又赶回警局了,家里只有两位女性,他不方便多留,并且刘刚得知一百万买命钱的消息来源还要继续追查。
他走出门时,遇上了一阵穿堂风,门框上的红纸春联被吹的哗啦作响,门头上的横批被吹得耷拉下来一半。
明灿抬头瞧见这一幕,顺手从鞋柜抽屉里翻出胶带,咬断一截透明胶把脱落的春联粘了回去,老房子的墙体有些翘皮,他反复压了好几次才把春联展平。
春联太旧,十一年过去,皱巴巴的红纸早就褪色,甚至上面的墨迹都已经淡的发灰。
自从十年前父亲被停职后搬去乡下住,这栋房子就留给了明灿。
每年春天局里都忙的焦头烂额,明灿一个人住也总是想不起来要换春联,他都忘了自家门口还贴的有春联。
他面无表情的瞧着红纸上‘国泰明安’四个大字,沉默着,圆眼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
他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站在凳子上贴下这张横批时,有祝一位名字取得很好的小姑娘岁岁安宁。
她好像是叫,宋安宁,很好的名字,他现在还隐约记得。
明灿瞧了这幅春联几眼,转身下楼离去。
可惜,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个名字很好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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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玲丽呆呆的坐在床上,她感到如在梦中,刘雯的死,莫名其妙出现的一百万,二中的老式校服,这一切都让她来不及反应和消化。
明灿走时打开了房间里唯一的老旧电风扇,闷热的房间里,风扇摇头晃脑的摆着,泛黄的叶片慢悠悠转着,还能隐约听见上铺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压抑的哭声。
李玲丽只觉得突然脱力了,她疲软的抓住双层床的梯子试图让自己不要倒下。
从得知女儿的死那一刻起,她就全凭一口气撑着,如今这口气被风扇一吹,就散了。
突然的,熟悉的噩梦般的声音被风捎带而来。
刘刚嚣张的叫声从窗外传来,他故技重施的又哭又闹。
“李玲丽你出来!你个臭婆娘,连女儿的棺材钱都要贪,你这个毒妇!看我不打死你!”
“我的女儿死的好惨呐!李玲丽你有本事滚出来!你拿着一百万你睡的安稳吗!老子打不死你这个毒妇!你躲!有本事你躲一辈子!”
“老子今天就要替天行道,收拾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你给我滚出来!”
熟悉的声音喊着那些李玲丽早就倒背如流的词句,她紧紧抓着双层床的梯子,脱力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刘刚终究还是找上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