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鱼 第1章 出笼

2015年，长川市东区第一监狱，宋安宁正侧趴在靠近门口狭小的单人床上，光从墙体高处唯一的小窗挤进来。

她伸着手想要捕捉光影里浮尘，身后是穿着囚服晃动着的人影，是这间牢房里其他女犯，监狱的铁床发出一些吱吱呀呀的声响。

她摩挲着手中用纸折出的一条小纸蛇，突然将蛇紧紧捏起，揉捏成了一团看不出形状的垃圾，丢在了床底。

掀起身下的褥子的一角，床的木底板上有着密密麻麻的月牙形印痕，这是用拇指指甲刻出的，每天醒来时，她都会刻下这么一个印子。

宋安宁瘦，手也生的纤瘦，白到有些过分的皮肤紧贴着骨节，能隐隐瞧见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右手拇指的指甲磨出了光滑的弧度。

她的手抚过那些刻痕，在心里默数着。数到第一千五时，身后响起了女人们的叫声，她坐直转头看去。

一个看着大约四十岁，烫着卷发的短发女人搂住她，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这是这间牢房里最有资历的大姐王丽丽，每间牢房都有这么一个能服众的人，她此时面上满是欣喜。

“来，我们安宁今天就要出狱了，好事啊，怎么一声不吭的，讲两句！”

其他女犯人也都围了过来，一群人看着喜气洋洋，和阴暗的牢房格格不入，听到王丽丽这话，都笑着起哄。

“就是啊，五年了，安宁，好不容易要出去了，记得想姐姐们啊。”

王丽丽拉着宋安宁的手，担心的交代她，“安宁，出去了但凡遇着什么事，就给王姐递信，姐这点人脉还是有的。”

宋安宁一头黑色直发，留着刘海，脸小而尖，眼睛生的大，瞳仁极黑，不笑时看着有点阴沉，眼睛转动时更显得精明。

此时听着大家的话，她露出笑脸来，她一笑就牵出右颊上的酒窝，整个人明媚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倍感妥帖的天真和娇憨。

旁边的几个女犯人见她笑起来，也顺着话打趣她，“哟，笑了笑了，这丫头本事大着呢，王姐你没见识过？保不准啊，她哪天得成我们的人脉咯。”

“咱也就东区认识几个人，安宁以后混的好了，可别在这破地方呆，上西区去，买大房子，大花园！”

“平不了的事就给个信啊，我们人在这，外面还有弟弟妹妹呢。”

宋安宁笑着听大家七嘴八舌的嘱咐，乖巧地握着王丽丽的手，眼眶泛红，终于一眨眼一直憋着的眼泪滴了出来，她赶紧伸手抹掉。

“丽丽姐，我出去就改名了，以后叫宋池，池塘的池，姐姐们别忘了啊，不能找不到我。”

王丽丽一听笑了，“什么怪名字，整的文绉绉。”

有女犯人搂住宋池，对王丽丽挤眉弄眼，“呦，姐不懂了吧，你看人家出去是跟谁混的，你想想人家叫什么？”

几个女囚都笑了起来，调侃着宋池，宋池也不恼，只是拥抱着大家。

“这五年姐姐们怎么照顾我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姐姐们任何事都是我的事，有用得上小池的地方，直接吩咐。”

王丽丽叹了口气，摸了把宋池的脸，“说这些......出去就好好生活，别老想以前那些事，你这孩子就是心重......”

正说着，尖锐的哨声响起，一群人迅速分开列队站好，狱警穿过走廊走来，打开了牢门。沉重的铁门被打开，灯的亮潮水般涌入这灰蒙蒙的空间。

熟悉的狱警面上似是带了点笑。“C01222出列！跟我走。”

宋池摸摸鼻尖，乖巧地笑了下，“是，警官。”

她转头对着站的笔直目不斜视的女囚们眨眨眼，跟着狱警消失在灰暗的走廊。她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紧抿着唇，眯着眼适应着顶灯刺眼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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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区监狱一区是男监，二区是女监，离开二区女监后，还需要穿过一区的男监，才能真正离开监狱。宋池跟在狱警身后走出二区，进入一区的走廊。

监狱走廊两侧的白墙上布满灰痕，头顶的白炽灯旁是打圈的飞虫。

她一进来，两侧的牢房就有男犯吹着口哨凑到牢门边，上下打量着她，狱警警告性的用警棍敲在牢门边，示意他们退后，他们丝毫不怕，仍旧把胳膊挂在铁栏上瞧着。

宋池对此充耳不闻，只是一路抬头盯着天花板，盯着剥落的墙皮和泛黄的白炽灯。

受了潮的天花板上晕出一些斑驳的水印，随着走动，这些斑驳的印摇摇晃晃，她动荡的心也如此。

她突兀地仰着头笑了一声，有牢门打开的声音，宋池收回视线看向声响处，是一个同样今天出狱的人跟在狱警身后走出来。那人是一个脸上带着两道狰狞刀疤的壮汉，他身型高大剃着光头，在一群男犯里显得特别，周围人看见他出来，吵闹声都消停了一些。

宋池和他们擦肩而过，刀疤男一直盯着宋池的背影，神色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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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的狱警交接完工作，对着宋池点点头，“出监教育已完成，心理测试和出监评估通过，手续都办完了，释放文书收好，还有这些你进来时收缴的物品。”

他递给她一份文件，一把旧钥匙连着泛黄的塑料蝴蝶钥匙扣，和一包没拆封的红塔山。

“辛苦警官。”

狱警看着她的笑脸，多提醒了她一句，“这烟可抽不了了，这么多年早过期了。”

宋池攥着红塔山笑了起来，独自向外走去。

“没过期，还早着呢，好事多磨，好烟多放。”

她摩挲着烟盒，钥匙在裤兜里摇晃着，和塑料蝴蝶撞击发出叮铛的声响。这是她如今所有的家当，从她被冤入狱起到现在，五年过去，再出来时早已物是人非。

她孑然一身，空中飞鸟，不知如何落地。只有仇恨不断地抓挠着血肉，时刻无声嘶吼着，推着她像前方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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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盛夏的午后，蝉鸣扰的人有些燥热，外面一片葱葱郁郁，晃得人眼睛生疼。

走出监狱的大门，宋池回头望着坚实的铁墙，她穿着一件颜色有些发灰的白短袖，和一条过了时的黑裤子，这身衣服明显不合身，罩在她身上显得空荡荡。

这是出狱时在监狱里买的衣服，因为要脱下牢服，换上新衣服。已经很久没有人买过这衣服了，想是在仓库积压太久，细闻还有一股霉味。

大多犯人出狱时来接的家人会给备好干净崭新的衣物，可宋池没这待遇，她早就没有家人了。

得亏她生的算漂亮，就算是穿成这样也难显俗气。

分明是22的年纪，但她披着黑直的长发，生的白净，一双圆亮的眼，又素着一张小脸，倒像是十几岁的高中生。和十七岁踏进这座牢笼时相比，她的样貌没什么变化，只是不像曾经那样爱笑。

“滴——”鸣笛声引她看去，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停着一辆奔驰。

宋池深呼吸一口，笑起来走了过去。后座的唐肆降下车窗，他是唐城建筑公司的总经理，在长川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人物，东区道上混出来靠沙土生意起家，这几年也赚了些钱。

他三十出头的人，长相并不年轻，穿着颜色夸张的花衬衫配西装，衬衫领口半开着，梳着背头，左眼上有一道竖着的疤，不笑时嘴角向下撇着，看着凶。此时正从车窗歪出半个脑袋，懒洋洋的看着宋池。

他手上戴着戒指，左侧耳朵上穿着银环，耳骨上钉了几颗钻，钻是微蓝的，伸出头来阳光打在他的耳侧，反射出的蓝光想不注意都难。

一整身打扮，露着野气和张狂，乍一看不像个小老板，倒像是纨绔子弟。

宋池心下紧张，在监狱里五年，对外界既陌生又恐惧，但她不想也不能在唐肆跟前露怯，这人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她维持着笑脸，俯下身，举起手来帮唐肆挡住太阳，一开口就牵动右颊上那个酒窝，“唐哥，太阳大，别晒着您”

瞧她这副有点狗腿的样，唐肆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嘴角也向下撇着。

他也不动弹，只是对着监狱门口撅撅嘴，“先别叫哥。”

宋池转头看向监狱大门，刀疤壮汉此时正出了监狱，向这边看来，唐肆继续说着：“诶，我记得，这货在里面不是跟你有过节？现在出来了不整你才怪。”

早几年在东区第一监狱的人都知道宋池和刀疤不对付，宋池不奇怪唐肆知道这件事，只是笑道，“这点小事您还记得呢。”

“在我这是小事，在你这可是大事咯。”

眼看刀疤走向唐肆的车这边，唐肆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一副乐呵看戏的表情，宋池见状明白唐肆这是要她自己解决这个麻烦。

刀疤虽然只是抢劫罪进来的，但脾气执拗，走的是打起来不要命的路子，讲的是哥们义气，若是结了仇他必然咬着不放，大家都怕他三分。

宋池却也不着急，仍旧保持着给唐肆遮阳的姿势。

唐肆见她不慌不忙，也来了点兴趣，“你不怕他？我可不管闲事啊。”

宋池笑脸不变，还有闲心用另一只手给唐肆扇扇风，“这点小事哪能麻烦您。”

正说着，刀疤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他盯着宋池不吭声，宋池却先笑了起来，抬抬下巴对他示意了一下。

刀疤突然对着唐肆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唐哥，久仰大名，大家喊我老八，您喊我刀疤就行！”

刀疤突如其来的下跪吓了唐肆一跳，他猛地一抬头，正要撞到车窗框上，宋池却早用手挡在了窗沿，唐肆的脑袋顶到了宋池的手。

他还没反应过来，宋池把手收了回去，也跪在了刀疤旁边，规规矩矩的对着唐肆磕了个头。

她跪下的动作不甚熟练，腿紧紧并着，磕头时弯下腰，清楚听见了自己搏动的心跳。唐肆的态度让她心里没底，她紧张着，声音却响亮镇静。

“唐哥，以后我宋池想跟您干，老八就是投名状。 ”

唐肆看着她这样子，没忍住大笑起来，他一笑眼眯起，只能看见两颗突出的虎牙。宋池仍旧维持着磕头的姿势盯着地面，听见他笑，嘴唇一抖，额角的汗流了下来。

唐肆想要推门下车，发现宋池两人跪着正好挡着车门，一下子笑的更大声了，宋池也不敢动，只是低头盯着地。

唐肆一边笑一边把胳膊伸出车窗对宋池打个响指，“你俩不让我下车是吧，傻的，起来。”

两人闻言赶紧站起身，宋池给唐肆拉开车门，唐肆下了车好奇道，“还挺能的，你俩咋还混一起了？”

老八一摸自己的光头，“池姐帮过我，我老八有恩必报，我跟她，她跟您干我也跟您干。”

唐肆靠在车上又笑了起来，“你大她一轮了叫她姐，可以啊，还改名了小池......小池。谁教你的这套？又是磕头又是投名状的。”

宋池也不尴尬，跟着他笑起来，“电视里。”

唐肆一听这话更乐了，把胳膊挂宋池肩膀上，笑个不停，把脸凑到宋池跟前，指着自己眼睛上的疤，又瞧了眼刀疤，“你这......当我这是刀疤帮？”

“傻，我要真不管你，还来这一趟干啥，哥答应带你玩，就肯定带你玩，结果没想到你能干的很嘛，还给哥买一送一。”

宋池一听这话心里有底了，“唐哥给我面子，我也得给唐哥长脸，让唐哥看看我的诚意。”

唐肆搂着她肩膀一拍，“难听，叫肆哥，你们都看见了吧，一个个，没人家小姑娘有本事。”

旁边跟着的两辆车里的人早就都下来了，此时听了这话都笑着不接话。

“来，认识下，我新认的妹妹宋池，记住没，叫池姐。”

跟班们齐声大喊，“池姐好！”

唐肆却趁机偷偷凑过来问宋池，“哪个池？”

宋池瞥了一眼唐肆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跟着笑了起来，小声回他道。

“穷池之鱼的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