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直没有再说,对于心理创伤,再多的话语都是无用的,耿少英需要的只是时间。
窗外绿意连天,七月的校园炎热而宁静,叫他思绪滚涌,不由得想起许多事情来。那时候,即使暑假,易老师也不许他放两个月假,最多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能回家,基本上都在看书写文章,当然还有挨打。
所以他每到暑假,就很羡慕别人,但是偶尔流露的心不在焉,也总是被易老师抓住,然后狠狠教训一顿,打得他涕泪齐流地认错。
那时,他不过二十岁上下,怎么耐得住不想家呢?
只是往事随风,再想,也只剩惘然了。
耿少英轻轻把水杯放在桌面上:“走吧。”
程松直体贴地走在前面,像个引路人似的。耿少英一级一级阶梯往上走,看着已有了岁月痕迹的楼梯扶手,恍惚间看见年少的自己攀着楼梯扶手风一样地跑上去,那时的他,崇拜他的老师,就像仰望星空一样。
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回忆,缓缓的脚步声响在耳朵里,却仿佛厚重的板子落在身上,“啪”“啪”“啪”,连同那些严厉的责问和训斥,DNA似的刻在他的血肉里。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那种疼痛,身体上的,还有精神上的,那种将他彻底摧毁的海啸一般袭来的疼痛。
站在易老师家门前,耿少英有些失神,原来这么多年都已经过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家庭、工作、新的圈子,而且跟里面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可他还是会怕。
“师伯,我敲门了。”
耿少英微微回过神,却是往旁边避了避,站在一个即使开门也不会看见的位置。
程松直看破不说破,抬手敲了三下门。
门很快开了,来开门的是护工,看见程松直,笑说:“小程同学,你来啦!”说着边让他进来。
客厅里,易老师仍搂着耿尧安坐着说话,看到门开了,伸着脖子望去,欣喜道:“少英回来啦!”
程松直感觉到耿少英的呼吸停了一拍,微微侧头低声道:“他会把我认成您。我先进去,门给您留着。”
“你回来啦!”易老师朝程松直招招手,让他过来,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你去学习回来啦?”
“嗯,”程松直点头,“我学习回来了。”
耿尧安见门没有关,心念一动,跑出去了。程松直没有阻止他,心想,让阿葵去叫师伯也好,不然师伯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进来。
“学得怎么样?都学些什么了?”
“啊?”程松直有点懵,心想,您不是糊涂了吗?怎么还问得这么深入呢?
“啊什么啊?”易老师声调提高了一度,听着十分严厉,“你学了什么你不知道吗?还是你没有学习跑去玩了?一点都不上进!气死我了!”
“就……”程松直一脸为难,忙拼命想着能找点什么来搪塞,可是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这个样子,以后怎么读博士?怎么做研究?你就想让我失望是不是?你这个小孩……”
门口动静太大,把易老师吸引了去。程松直跟着扭头望去,长长舒出一口气,真的耿少英来了,我可以解脱了吧?
耿少英是被耿尧安强行拉进门去的,原本还挣扎不停,可一看见易老师苍老的容颜,却瞬间怔住了——他印象中的易老师虽也不年轻,但尚能健步如飞滔滔不绝,一场讲座两三个小时都不喝水,打他的时候板子挥得虎虎生风。可是他竟然这么老了。
耿少英这么多年只有两次感觉到时光的流逝,一次是看着耿尧安长大,一次是看见易老师变老。
那个人的脸庞布满皱纹,双眼略微浑浊,瘦骨嶙峋,腰背有些佝偻,还要拄拐杖。原来岁月,是真的有痕迹的。
易老师见门口进来了个陌生人,看了好久也不知道是谁,问:“这是谁啊?”
“师爷,这是……”耿尧安抢着要回答,却被爸爸死死捏住了手,掐断了话头。
程松直看看师伯,又看看易老师,斟酌字句,轻声道:“易老师,这是,您的学生。”
“我的学生?”易老师想不起来自己都有哪些学生了,但是既然少英说是,那就是吧。他颇为温和地笑笑,说,“你来看看,这是我新收的小孩子,叫耿少英,特别乖,少英,来,叫师兄。”
嗯?程松直更懵了,这真的耿少英都来了,怎么还是他当耿少英啊?
“快点啊,你这小孩,一点都没礼貌!”
程松直张张嘴,实在叫不出口。他今天敢管耿少英叫师兄,明天他爸就能来打死他
看程松直一直没动静,易老师瞪了他一眼,又看向耿少英,说:“他害羞,不好意思呢,跟你熟了就好了。”
耿少英看愣了,惊讶一波接一波,最初是震惊易老师老了,接着又震惊他口中竟然能说出耿少英特别乖这种话,最后震惊他居然会为耿少英说话。
他不是应该觉得耿少英哪哪都是缺点吗?不是应该每句话都要指斥耿少英吗?如果以前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会当面骂一顿,带回来再打一顿,怎么会跟别人说耿少英害羞呢?
耿尧**着爸爸,非要他过去坐,耿少英不愿意,挣开小孩的手,往餐厅那边走了点。
易老师似乎也不是很在意他,很快扭头回来,瞪着程松直骂:“你怎么回事?不学习就算了,让你叫人你也不会?一点礼貌都不懂!非要我拿板子教你是不是?板子呢?给我拿板子来!”
耿少英站在餐桌边,一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椅背,易老师说的那块板子,是他那几年最重的心理阴影,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的方式一点都没变,还是一言不合就要动板子。
程松直快要被他折磨疯了,道:“那块板子上回您给我了。”那是程松直第一次见易老师,易老师把他认成耿少英,激动万分,双手捧出那块板子,让他好好拿着,说了些要认真上进之类的话,程松直不能拂老人的意,就给带回去了,没想到他今天又提起来了。
“你给我拿过来!我给你是要警醒你!你藏起来干什么?是不是想逃罚?不长记性的东西!”
“好好好,我去拿。”程松直看了耿少英一眼,下楼拿板子去了。
护工只知道易老师心中惦记耿少英,却不知道今天来的这个男人就是耿少英,只以为他是易老师的学生,端了杯水出来,放在他面前:“您坐吧,易老师生病之后就这样了,不记事,也认不得人,闹一闹就过去了。”
耿少英腿软得站不住,拉了椅子出来坐下,对护工笑了笑,没有说话。
护工走过去,弯腰跟易老师说:“易老师,他们陪着您,我出去买菜了,您今晚想吃什么?”
“都可以都可以,”易老师又变得温和起来,抓着护工的手,“你,你买鸡蛋,给少英煎荷包蛋,要流心的,少英最喜欢了。”
“易老师,昨天才买了鸡蛋,冰箱里还有好多呢!”护工哭笑不得,“少英也不能顿顿吃荷包蛋啊!”
“哦,那你,你多买点肉,少英太瘦了,要多吃肉。”
“好,我知道了。”护工说着就出门去了。
耿少英听他句句话不离少英,鼻头酸涩,却又想,有什么用呢?如果当初,他能有现在万分之一关心自己,也许,就不是现在的局面了。
耿尧安看爸爸一直低着头,只是静静站在一旁,不敢出声。
不一会儿,程松直气喘吁吁地上来了:“呐,板子。”
耿少英转过头去,看见那块深色的板子,手指一颤,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杯中的水瞬间泼上他的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