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少英是很不想上来的,可护工打电话来,说程松直被打得很重,他非常担心,犹豫一会还是上来了。
“小程同学在屋里歇着呢,您去看看?”护工把水果洗了出来,是他刚刚陪着易老师去买的,晶莹剔肉的绿葡萄,看着非常新鲜。
见耿少英似乎看愣了,护工解释道:“易老师每回出去都要买葡萄,说是您爱吃。”
耿少英爱吃不假,可他怎么会知道?耿少英忍不住扭头看了看坐在阳台上的老人,绕过了这个话题:“我去看看松儿。”
耿少英站在次卧门口,无数的回忆涌上心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记忆里九十年代的模样,一会是他挨了打,站也站不直,只能一路扶着墙挪过来;一会是他关上次卧门准备去上学,还没来得及开口跟易老师问好,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他懒惰贪睡,浪费时间;一会是他站在门前,犹豫着到底是先去书房罚跪等老师回来还是先回房写作业……好像跟这个地方有关的一切,都只会让他心惊胆战。
罢了,到底是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人也不会再冲过来打自己一顿,何必呢?耿少英苦笑一下,推门进去了。
“师伯。”程松直趴在床上,歪头喊了一声,有气无力的。
耿少英忍不住蹙起了眉,孩子疼得脸蛋嘴唇都发白,简直跟他过去一摸一样:“怎么样?师伯看看?”说着就要撩孩子身上的被子。
“不,师伯不要看了,没事的,就是现在疼得厉害,我趴会就好了。”程松直到底十九岁了,跟耿少英也不是特别熟,还是害羞,况且也要顾及师伯的心情,万一为了他挨这顿打在这里闹起来就不好了。
可耿少英却想着,孩子到底是为自己挨的打,这要真打坏了,也得是他负责,故而坚持要看:“你都疼成什么样了,还说没事,我又不瞎,看得出来,你松开手,我就看一眼,真没事就给你盖好,不羞你。”
“真不用了师伯,我都这么大个人了,要是真打疼我了,我也会躲的,您就别操心了。”
“松儿,”程松直越是不让看,耿少英越担心,“你这样瞒我,我就已经知道了,他打人就没有轻的,你让我看一眼,我拿药来给你上,你要不听话,我现在就带阿葵回去,然后跟你爸说,让你爸来照顾你。”
怎么这样呢?事情越闹越大?程松直一脸为难,最后还是拗不过,松开了抓着被子的手。
耿少英深呼吸两下,做好了心理准备,慢慢掀开薄被。程松直没有穿裤子,被打得深红透紫的屁股明显肿了一圈。其实这个伤比起从前耿少英的来,还是轻了不少,可是那些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让他全身颤抖不已,手中的被子轻轻掉在孩子身上。
“师伯,”程松直看出他不对劲,忙喊,“师伯,没事的,看着严重,等会就消下去了,晚上肯定没事。”
“没事?”耿少英莫名其妙地冷笑起来,“怎么会没事呢?我也安慰自己几千几百次没事,我能不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耿松直愣了一下,刚要开口,就见耿少英转头跑了出去。
“师伯!”
耿少英没被叫住,气冲冲地出了次卧,正要找易老师理论,却看见他颤颤巍巍地站在那个柜子面前找了一管药膏,嘴里念叨着:“把少英打坏了,要给孩子上药去呢……”
耿少英站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看他茫然地抬起头,就是不让路。
“我要去给少英上药。”
“你现在知道要给他上药了?以前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打他这么重这么狠?你是不是想打死他?”耿少英原本只是气他把程松直打得起不来床,可是一说话,整个人就像回到了过去,“他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打他?他那么听你的话,你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挨打都不敢吭声,你呢?!你就没有一点点舍不得?没有一点点心疼?现在后悔有什么用?没有用了!”
护工被耿少英吓了一跳,又怕惊着易老师,忙过来扶着,低声劝道:“您别这么激动,少说两句,易老师不清醒了,您这样,他情绪很容易波动的。”
耿少英竟笑了起来:“情绪波动?你知道耿少英的情绪是怎么波动的吗?是你,你毁了他,你打他骂他,不断地否定他,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让他对你对这个圈子全都失望了!”
易老师呆愣愣地摆摆手:“不是,他不听话,我才打他,他逃课,别的老师来告状了,不好好学习,该打。”
“逃课?耿少英逃过课吗?他敢吗?他比所有人都早到教室,比所有人都晚离开,就怕你说一句他偷懒不爱学习!”耿少英眼眶通红,“他就那么一次想逃课,他只是想想,你就让别人打他,你回来还要检查他的伤,你还觉得打得不够重,又打了一次。他是人啊,你就这么羞辱他!”
易老师低下了头,仿佛在努力回想到底是哪一次,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否认:“不会的,我不让别人打我的少英,我的少英最可怜了……”
“他可怜,他为什么可怜呢?还不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这么对他,他怎么会可怜?”耿少英看看他手里的药膏,冷笑道,“上药?你给耿少英上过药吗?你不会给他上药的,还不允许他自己上药,说要疼着长记性,说他活该只能趴在床上学习,说他一天不疼就不长进,你都忘记了?可是我怎么忘得了?你糊涂了就一了百了,我怎么办呢?”耿少英说罢,抬手捂住眼睛,遮住了即将落下的眼泪。
易老师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看看面前的人,又看看次卧的方向,最后还是选择了绕开耿少英走向次卧:“少英不怕,老师来了,老师来给你上药了……”
护工扶着他,忙道:“易老师,我去给少英上药好不好?您去坐着,歇一歇。”
易老师站在次卧门口,犹豫一会,把药给了护工:“你去,不要告诉他,是我给他上药,不然他就不怕我了。”
“哎,好,我知道,您歇着去啊!”
易老师像一个气球,被耿少英一顿话给说泄气了,垂头丧气地就往阳台走,要找他的摇椅。
耿少英冷静一会,觉得自己反应也太大了,无奈地摇摇头,去接了给程松直上药的活:“你看着他吧,别出什么事。”
程松直一整天都没下来床,连晚饭都是耿少英端进来给他吃的。因为不方便行动,耿少英让耿尧安睡楼下刘老师家,他则在这里陪着程松直。
耿尧安意外地听话,一个人下去了。
“师伯,您还是去陪着阿葵吧,阿葵小,总是不方便。”
“现在是你更不方便吧。”耿少英笑笑,“别担心阿葵,他看着什么都不懂,其实什么都会,你就安心睡吧。”
折腾了一天,程松直也实在累得很,什么也不想理,便趴着睡了。耿少英一整天情绪都不太对,发泄了那一通也没有什么用,就像他说的,易老师糊涂了就一了百了了,受折磨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他躺在床上,借着床头小灯看程松直熟睡的面容,真的很他当年很像。
“咔哒”一声,门被打开了。耿少英警觉地看过去,见易老师一个人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我要看看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