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一共五个人,易老师坐在中间,往左看是耿尧安和耿少英,往右看是程松直和护工。他左左右右看了好一会儿,昨晚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指着耿尧安说:“这是,阿葵。”
耿尧安应了一声:“师爷。”
“阿葵这么大了,那少英……”易老师慢慢转头看向程松直,觉得是他,又觉得不是,“你是少英?不是,少英很大了……”
于是他开始搜寻更合理的答案,目光在耿少英和护工身上徘徊。耿少英暗自抓紧了筷子,低垂眼眸,不说话。
易老师对护工是最熟悉的,疑惑的眼神最终落在了耿少英身上:“你是……”
耿少英猛然深呼吸一口,颈下的锁骨都更突出了些。程松直抱着颇为复杂的期待,轻声提醒:“那是您的学生。”
“哦,”易老师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拉着程松直的手,道,“你来看,这是我新收的小孩子,叫耿少英,很聪明,才十九岁就读研究生了,以后要接我的衣钵呢!”
非常骄傲的语气。
程松直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怎么又是这句?
耿少英微微抬起头,心中五味杂陈,似乎是庆幸他没认出自己,又像是失落着他还是没认出自己,最后又被他的话勾起了疑惑,问:“您以前没说过,是最近决定的吗?”
易老师眨眨眼:“没说过吗?说过的,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一直都这么想的。”
耿少英感到鼻头一酸,差点涌上泪水来:“那您怎么不告诉他?”
“不要说,不要说,”易老师缓缓摆摆手,“小孩子太小了,容易骄傲,骄傲了就学不好了,等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耿少英蓦然冷笑出声:“以后?以后他就不在了。”
易老师放在半空中的手一抖,有些悲伤地移开了视线,拉开椅子站起来,边往次卧走边念叨:“少英呢?少英是不是起不来床了?我打坏少英了,小孩子怨我了……”
“这个话可不能说的呀!”护工忙忙起身跟上,扶着易老师,把他往回带,“易老师,少英在呢,在这吃早餐呢,您想太多了。”
“不是,不是,他真的怨我了,他说再也不回来了,他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我,也不接我电话……”
“回来了回来了,就坐在这儿呢,易老师,咱们回去吃早饭啊!”
“你怎么也骗我?”易老师浑浊的双眼中淌下两行热泪,“巍思年年都说,说少英明年就来了,可是他都不来……”
程松直看着这颇为尴尬的场面,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老师,我吃完早饭,要去学习了。”
易老师的眼泪一下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茫然:“少英?”
不待程松直回答,易老师又忙忙道:“老师没有打疼你吧?你上药了没有?你不要怪老师,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啊……没有没有,老师,我上课要迟到了,先走了,下午我自己回来,您别去接我了。”
“好,那你不要在外面玩,要快点回来,课要好好上,不准让别的老师来告状啊,回来老师要检查知不知道?”易老师絮絮叨叨地把程松直送到门口,看他出门下楼,目光还恋恋不舍。
程松直站在楼梯拐角,往上看着:“老师,您快回去吃早餐吧,我就走了。”
护工也劝道:“来,易老师,咱们去吃早饭了。”
易老师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转身到餐桌去:“小孩子是不是很乖?比巍思他们家那个强多了,严先生最喜欢我们少英,昨天还跟我说,让我常带小孩子去给他看看呢!”
耿少英心酸地笑笑,想,严先生去世都快二十年了,哪里有什么昨天?
剩下几个人冷冷清清地在餐桌上吃了早餐,耿尧安趁着师爷不注意,拿着数学作业溜了下去,刚刚程松直给他发短信让他下去写作业,他不敢不去。
再过一会,护工收拾好东西,就要带易老师下楼消消食,散散心,耿少英看他们出了门,不愿意一个人在这里呆着,便到楼下找小孩去了。
程松直知道师伯下来了,要出去陪一陪,却不许耿尧安出去,威胁道:“好好写,这个书房里打人的东西很多,你不会想试的。”
“哼!”耿尧安闹脾气似的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算题去了。
程松直拍拍他的小屁股,起身走了。
“师伯,您坐吧,我给您泡茶。”程松直走出来,对耿少英笑了笑,便去厨房泡茶了。
耿少英在客厅坐着,一时间各种回忆都涌上心头,从前他在这里挨过两回打,一回是易老师出差了,让刘巍思帮忙教训他,一回是他被易老师打得受不了,哭着跑下来求刘巍思救他,结果还是被易老师威胁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的脸。
其实在这里的三年,真正快乐的回忆不多,跟易老师的就更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他温和的样子,永远都是一副板正面孔,开口就是骂人。虽然这样说会显得有些没良心,但耿少英还是觉得,易老师糊涂了之后,比清醒的时候好很多。
“师伯,给您泡了冻顶乌龙,不知道您爱不爱喝,罗老师爱喝这个。”程松直把茶杯放在他面前,然后在旁边坐下。
“都可以,我不介意。”耿少英笑笑,“说起来还要感谢你,阿葵被我们宠坏了,我和他妈妈都叫不动他学数学,也只有你说,他才会听一点。”
程松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是您和伯母舍不得打他,以前我写作业的时候,我老师全程拿着藤条抽,藤条都打断了好几根。”
“我听你爸爸说过,你老师对你很好。”
程松直点点头:“老师虽然很严厉,但也很爱我,还有我师母和姐姐,都对我很好,会帮我说话。不过我老师打人……”程松直说得兴起,一抬头,却看见耿少英有些落寞的神情。
程松直瞬间自责起来,他怎么这样笨?在师伯面前提这些事。
“师伯,抱歉,我……”
“没事,我也不至于这么小心眼,你遇到好老师是好事,我没有福气罢了。”嘴上说着没事,可嘴角还是明显向下拉了,“其实,昨天看到他拿药给你,还有今天早上他说接他的衣钵,我心里都还,还会觉得很遗憾,就会想如果他当时说那么一句,我也,也不会……”
“松儿,这么多年了,我的心里,还是很想走这条路的,但是他把我的路堵死了。”耿少英眼里闪着泪光,“我当时不是没有感觉到,可是我不敢肯定,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不断地被否定,被贬低,被批评,你的希望就像风中的蜡烛,一开始还能顶得住不灭,可是始终摇摇晃晃,最后只剩青烟散在空气里,也许还残留着一点火星,可是你都来不及重燃,他就把火星给掐灭了。”
“师伯,我明白,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但是可以想象。”程松直心中有些庆幸,耿尧安到底是把他叫来了,否则他这些话就只能一辈子埋在心里,不肯对任何人说。
“可是他现在才说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很难再捡起那些东西去读一个博士,他也……”
也不能再当我的老师了。
“师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时光没有办法倒流,只是希望您能够知道易老师真实的想法,算是给过去一个交代吧,至于是否原谅和解,我和阿葵都不能说什么。”
耿少英苦笑了下:“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太为难你了。”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程松直笑着起身去开门:“师伯太客气了,不用放在心上的。”程松直打开门,脸上笑意还没散,就看见易老师和护工站在门口,“易老师?”
易老师一脸愤怒,喝道:“耿少英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上课了吗?你是不是逃课了?躲在这里跟程映泽玩,我说了多少次不要和那个小子一起玩,你不听我话了是不是?你,你给我上来,看我今天不好好教训你!”
程松直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揪了出去,忙道:“老师,不是!不是!已经放学了,我没玩!”
易老师才不听他说,只一个劲把他往楼上扯。屋里耿少英听见动静,忙出来看,护工边追易老师边回头朝他道:“没事的,哄一下就好了。”
耿尧安还在书房里写数学,耿少英既要顾着小孩,也不愿意面对那场面,便没有上去,只听见程松直一路求饶:“老师,我真的没玩,老师您别打我!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