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赵长生求到英招面前:“行刑那天,你能不能不要让钦原鸟啄碎司昼的神识,我怕赤水他看了受刺激。”
英招说不行,这是渊刑的前序,也是渊刑酷烈的原因之一,当然不能去除。而且昆仑山封着,谁也进不来。
赵长生烦躁地说:“你信不信你挡不住他。”
“我不信。”英招失笑。
赵长生默了片刻,说道:“你不答应,那我就翻供。”
英招闻言,立刻就变了脸。一旦她当庭翻供,这件事的性质就变了,他不但立不了功,还要惹上一身腥。
赵长生知道这威胁有效,便和缓了语气,再度给出一个诱惑:“但你若是答应,我就帮你在昆仑丘开遮天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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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天阵开启的时候,英招更坚定了将昆仑丘收入囊中的决心。区区一块昆仑照碎片就有如此高的天赋,看来这昆仑丘的宝物当真不少。
玻璃般的天幕镀过群玉山的上空,落在司昼眼中,她心下一沉,随即以身体遮挡住了窗格。
远山不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我被困轮回道一时,回来只见到了你的认罪书,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我?”
司昼被封禁在群玉山,任何人都见不得。他能来,还是西王母再去找英招卖了一次面子。
司昼说道:“如果我不立刻认下来,你和西王母一个也逃不了。”
饶是白昼,群玉神殿也散发着莹莹珠光。
远山质问道:“你牺牲自己,我们就真的能逃掉吗?”
她打暗语一般地说道:“你早有计划,不是吗?”
“倘若我失败了呢。”远山轻声问道。
司昼想起那晚在西海族的结界旁阿青的话,说道:“你败了,就是我们都败了。”
“渊刑的痛苦你难道不知道吗?”远山神色不忍。
如果他的计划出现了一丝一毫的纰漏,她就要在虚无暗夜中永堕沉沦了。
司昼问道:“远山,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净世失败的那一刻?”
远山唇线紧抿,不言语了。
司昼苦笑:“满怀心愿,化为虚影。远山,没有比这更惨淡的感受。”
所以,渊刑并不是世上最痛苦的事。
“有时候我真的在想,我是不是在顺从你的偏执,你看西王母,她就从不让自己落进这种危险的处境。”
西王母一向擅长急流勇退。就像他作为“陆吾神”入驻昆仑,也是她为自己打造的一个盾牌。
“但总要有人来承担。”司昼说道。
她与西王母虽然是理想重叠下的同路人,却并无多深厚的情谊。她本就不期望西王母能只手挽天倾。只是庆幸当时远山不在,不然他现场搅和起来,谁也撇不干净。
“其实你还有一个办法。”远山犹豫着开口。
“不必。”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立刻否决了他的提议。
远山还是说了出来:“你只要承认你帝舜之女的身份,就会被引渡回引雪山,引雪山会保下你的。”
司昼字字冰冷:“我绝不回头。哪怕是死。”
远山心中有一团火气,又不知道怎么平复。他想骂司昼,让她清醒一点,活着才最重要。却又不敢,最后只留下底气不足的一句:“我一定救你。”
司昼想着方才看到的“遮天阵”,心中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见远山的脸色难看,她也没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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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能证明西王母也参与“违逆天之九部”的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此时正小兽一般地在沃野里打滚。
司月滚累了,就躺在青草地上自言自语:“难以想象,如果远山和天之九部打起来,咱们昆仑丘会怎么样?”
她真的好喜欢自己的快乐老家。能不能别这样,哪有刚回家家就炸了,刚复职公司就破产了的!
司月在草地上扭动得像个香蕉虫。“成霜,为什么你对于这些事情一点也不惊讶。”
“因为我早就料到了。”成霜说道。
昆仑丘日渐壮大却越来越不听话,早就成了天之九部的眼中钉。而远山又不是一个会顺从的人,这一遭劫难是个必然。
司月忽然问道:“那你是不是也早知道我是一个吸尘器!”
成霜:“……嗯。”
怎么又提这茬。
“谁告诉你的,是远山吗?”司月质问。
“他当时装陆吾正装得欢快呢,怎么可能告诉我这等机密。”成霜说:“是怀渊。”
怀渊帮助西王母开渊,自然也见证了司月的诞生。西王母警告他保守秘密,可在他的行事法则里,成霜往往是个例外。当成霜纳闷她的新同事,西王母的外甥女,似乎有某种吸引霉运的神奇能力时,怀渊省去前因后果,告诉成霜,司月是一个净化器。
司月无语:“怀渊居然连这个都告诉你。成霜,你还没明白吗,你俩这是兄弟!你听说过和老婆分享秘密的吗?啥话都说,只能是和兄弟。”
成霜:“……”
我谢谢你,吸尘器!
司月躺在草地上翘起二郎腿:“你说怀渊现在在哪当人?也许当人还是有点好处的,不用像远山一样管天管地,劳心劳力。”
这就是怀渊与远山的不同,放弃责任的同时也放弃了权力。成霜也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但她说了不再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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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冀州书院旧址,现今是一座乡村小学。有人收敛了桀骜的性子,充当一个平凡的教师。活动课,孩子们在野地里撒欢。
怀渊抬起头,望向天边。阳光刺眼,他伸手去挡,手腕上泛出一圈薄薄的银光,但不过一眨眼间就消失了。
一朵云飘了过来,为他挡住了日光。晴转多云,他若有所思,笑着让孩子们抬头看一会儿云。
“你没有下忘川。”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怀渊转过身去,与他宿命中的山脉相见。
远山望着怀渊被孩童围绕的这诡异一幕,眼中划过一丝不解,但只消片刻,他便明白了为什么。怀渊终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所以他羡慕孩童,他们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因为天真无知,所以幸福而自由。
嬉闹的声音响在耳边,却又显得遥远。他们的对望中充满了太多含义,就像曾经的渊际山和弱水大渊,高下相对,相望无言。沉默是他们的交流,对立是他们的和睦。如果没有当日钦青鸟的惊天一飞,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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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远山化身陆吾神,入主昆仑,与西王母、司昼意图净世,却留下一场败局。为弥补事态,欲施行“永昼计划”。正苦思如何具体施行之时,怀渊找上门来。
自牧渊者出逃后,弱水死寂,大渊始终不稳,戾气在天地间作祟,于是远山始终在派昆仑四灵追捕他。而西王母为了请怀渊帮忙开渊,特地让远山免去五百年追捕。而他找上远山,说五百年短暂,他想要永远的自由。
远山自然不答应,说便是西王母,也不敢放他这个牧渊者永远不回大渊。
怀渊似乎已经准备许久,向远山提出,他们可以赌一局。他知道远山正在筹谋“永昼”,他为远山找到了一个上古秘阵“大光明阵”,他可以自行入阵作祭,但倘若他能从这重重困锁中逃脱,从此远山就不得再追捕他。
远山不欲听从,问他凭什么觉得自己愿意和他赌。
怀渊笑着说昆仑丘已经危在旦夕,成与败在此一役,远山没有选择。
远山用看疯子的目光看着怀渊。此阵极为酷烈,一旦开启,必有神格陨落。怀渊竟然是宁愿死也不愿意回渊。
远山质问他为何将“入阵”说得这般轻易,难道这神境就没有他在乎的人了吗?
怀渊摇头。
远山没有说话,给了怀渊改变主意的机会。见怀渊仍旧不动摇自己的决心,于是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道,想死是吗?我成全你。
远山告诉怀渊,他将让成霜来负责开大光明阵,他倒要看看怀渊怎么和她交代。至于他自己在成霜眼里会是什么角色,他已经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记得他。
怀渊仍旧没有质疑。他们之间已经纠缠得太久了。这一局,应当成为一个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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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轮回道前。成霜临走前再次拿出一支云镯。
怀渊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成霜不冷不热地说:“云镯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就算回到我手里,看着它我还是会想起你,所以不如还给你。你不用有负担,属于我神格的部分我已经拿走了,剩下这个镯子虽然效力不如从前,但保护你还是绰绰有余。”
银镯的断口证明这曾是连起来的一对。洁白的云丝缓慢地绞在一起,她平心静气地说:“不要再见了。”
赵长生说的对,“前世不欠,今生不见。”她在万神劫自解神格救了他,已经还清了当年他为她遮住烈日的那一份情。此后的人世轮回不过是余念残影。如今,到了这一世,她醒了,他们只见也终于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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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成霜离开的背影,怀渊没由来地有一丝落寞。
细数他这半生,因为憎恶樊笼,背弃牧渊者的使命,害远山困于大渊十万年。而后又怀着对于昆仑丘的隐秘乡愁,在冀州陪成霜历练,通过选拔又不接神职,证明了是他放弃昆仑,而不是昆仑放弃他。本不愿答应西王母开渊,却又为了成霜食言,滞留昆仑。在昆仑之上,又因为与远山的赌注而害成霜陨落人间。
如果说他和远山之间是早有旧隙,到今天也算是一报还一报。那么和成霜又算什么?
从他为这缕流云蔽日的那一刻起,他就又有了一本糊涂账。数千年过去,这情谊在漫长的时间中几经变形,翻转,已经摸索不出形状。
他不愿为了成霜放弃自由,但他同样不愿看到成霜受伤,所以他被唤醒后,见到赤水和重黎,请他们看顾成霜。但也许他真的是心性凉薄,也只能为她留出这方寸的热土。
面对远山的质问,怀渊笑道:“你来找我,就为了问我下没下忘川?”
远山说道:“自然不是,我是来提醒你,天之九部加重了对大渊的监视,你要是不想被抓回去,别再靠近大渊。”
“仅此而已?”怀渊问道。
他默了片刻,而后眼神中满载忧虑,叮嘱一般地说道:“如果有一天昆仑丘不再能庇护成霜,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你这虚无缥缈的自由,而放弃任何一个救她的机会。”
怀渊听出了危机的意味,问道:“远山,你既然坐守昆仑,为什么还会让这一天发生?”
昆仑丘之中无人不敬神君陆吾,而怀渊轻而易举地念出他的本名,仿佛他们只是远古时代的一山一渊。
远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坐守弱水之时,也从未想过有你跃出大渊的一天。”
可见这世事莫测,山川之间总是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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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里开外,成霜忙着驱使云朵,为曾经的钦青怀渊遮挡烈日,没注意到旷野上的这番交谈。
太阳西沉,她也准备离开了。
成霜一边走一边骂自己真是不争气,明明都说不再见了。她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她就是想来看看,为什么他会喜欢做人啊。
“抬头,双下巴挤出来了。”有人在她身后说道。
成霜闻言立刻抬头。回头去看,远山正笑着朝她走过来。
昆仑丘已经封山了,严禁任何人出入,可他们却都出现在冀州。成霜有些心虚,她似乎暴露了自己知道八方山岩里有密道的事情,可远山没有盘问她这件事,只问她是不是来找怀渊的。
成霜怒道:“当然,我准备偷偷揍他一顿的!”
远山刻薄道:“言语上的毒妇,行动上的圣母。他被人揍,恐怕冲上前去的第一个就是你吧。”
说着,他朝着旷野的方向眺了一眼。
天幕昏黄,风吹草长,所有的恩怨都被收束在日暮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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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霜为她神格错付的往事后悔不已,真是莫名其妙就下凡的一千年。从远郊走到市区,她哭哭啼啼(其实就是唧唧歪歪)的样子,引发多位路人注目。
远山轻咬着牙,说道:“你收敛收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你有没有良心!我这么难过,你还嫌我丢人,你早安慰我一句,我也不至于伤心一路。”成霜抹脸。
“我都说半天了,他做人,他活该。你也没听进去。”
“你自己听听这是安慰人吗,这是人话吗!”成霜嚷嚷道。
远山为难地看着成霜抹眼睛,忽然想起赵长生在问天塔上对他的循循善诱。“成霜擅长生气,你就要擅长哄她呀。”
他想了半天到底怎么“哄”,最后他复刻了西王母哄小司月的样子,停住脚步,微张双臂,试探着问道:“那……我抱你一下?”
成霜哼了一声,吸着鼻子转过身去。“不要!”
“哦。”远山说道。
就在他收回手臂的时候,成霜回过身去,扑进他怀里。
远山的胸膛被成霜的头撞出了一声闷响。“咳。”
成霜搂着远山的腰,报复性地将眼泪全蹭在他深蓝色的薄衫上。
远山生硬地合拢双臂,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背上。“记得再给我买一件新的。”
仲春的天显得有些熙和,风中飘飞着柳絮,粘在成霜的指尖,她攥紧了远山的衣角:“陆吾,你好意思薅下属的羊毛!”
“今天,当你一天的微神。”远山轻声道。
旷野的长风缓缓地伏到他怀里,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