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远山从赵长生阵法的另一个端口走了进去。
随着景观的清晰化,记忆也在一点点地被散焦。他晃了晃自己的头,不信堂堂陆吾神也会被这迷阵惑了心智。
但当他发现眼前竟是“符惕山”时,他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远山匆匆忙忙地迈动步子,试图攀上山顶。但越往前走,天上的风雨越大。自从成霜离开昆仑丘之后,他再也找不到一朵听话的流云,这神境的雨也变幻无常起来,常常路上走着走着就淋了满身。
每走一步,记忆都更加清晰,像是一个个鼓点,使劲地凿在他心里,凿穿一个空洞。
他为什么会犯这样严重的错误。明知道成霜喜欢怀渊,还要让她参与大光明阵。
远山为自己那一点隐秘而阴暗的心思感到羞愧。
他承认他针对怀渊,他们两个的仇从弱水的发源之地就已结下了,他要还这一报。但他说服了自己,说这是昆仑丘的大政方针所必须,才那么坦然地去施行。但在这场生死博弈中,成霜竟然不声不响,不听神令,就那么自解神格地去救那只钦青鸟。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场璀璨的烟花在昆仑长空闪现,明明炫目至极,却只觉得整颗心都坠入了暗夜。
雨水滑进他的眼眶,如万神劫那日漫天的水雾,让他呼吸发窒。
大雨倾盆,一个雨点一个雨点地细说他的涩意。
他似乎从没有登上过这座山,成霜的符惕山和她这个人一样,看着明朗,却不对他笑。符惕山平日晴朗地很,他一登山,就突落大雨,雨势绵延。
他抹了一把眼睫间的湿意,摘了玉冠,扔在荒芜的山野间,扯了陆吾神的玉令,也抛了出去。
好了,他现在只是远山了。
山顶的大门敞着,显示着主人匆匆离去的痕迹。
奔淌的雨声敲着杂乱的草石,她的木屋破碎,安静地躺在地上。
他不让奇余动这山上的一草一木,他要让这荒草萋萋,一地残石提醒他,他的错误,他对于成霜心意的低估。
远山忽然弯下腰,从砾石中摸出一个发亮的小东西。
放在手心看去,是他曾送给她的一串风铃草,会在风吹起时,叮铃铃地响。
他很少送给她东西,仿佛这样就不会暴露他的心意。
风铃草的光亮已经黯淡了许多,证明着岁月的流逝。但就是这样一个被成霜随手挂在门前的风铃草,一下子让他的情绪迸裂。
天上的流云仿佛是成霜的倒影,为她的消失怒送他狂风暴雨。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和她说一句诚实的话。
许多话积压在他心底,生长着卑弱的暗苔,在她的遗忘与忽略中旁落、凋零,然后重新生长,周而复始。
他想告诉成霜,从她还是一朵云的时候,就倒映在他的心上了。
只是千年岁月里,他来得迟了一步,就不能再进入她的目光。
他高傲的心一直不允许他倾诉远古的过往,但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卑弱。他的自尊在面对她时化成了满心的怯懦。怕她回以她的不在意、她的躲避、她的拒斥。
他怕不是他来得太迟了,而是她早就做出了选择。
他知道她讨厌陆吾,但只有作为陆吾,他才能收获她片刻的目光停留。
因为远山没有理由留在她身边。
几近枯萎的风铃草听到他的心声,而后随着冰冷的雨被收入他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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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远山有意放纵后的心入迷阵,成霜踏入阵法那一刻就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她的时空景象亦是昆仑丘。
也许冀州人都会觉得神境是一个如铁面般的存在,但她最清楚,昆仑丘一向是个不够庄严的地方。凡人对它的想象都来自于他们刻意加工过的《山海异闻录》。司星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远山写成了一个虎面怪物。当这份为昆仑丘塑造威严的科普读物刊发冀州时,远山才发现,司昼把他写成了这副鬼德行。于是他立即夺走了编写权,却因为工作过于繁忙,修订《山海异闻录》的进程迟迟得不到推进。
成霜想着这些趣事,越发喜欢昆仑丘,但当她抬眼一看,立刻呆住了。
她繁茂美丽,充斥欢声笑语的昆仑丘已经不见了。眼前的这个昆仑丘,荒凉寥无,野草长了八丈高。山峦之间空空荡荡的,昆仑长空静寂着,仿佛昆仑神已经消失了很久。
成霜连忙去了肩吾山,却发现它已经成为一座荒山,又去八方山岩绕了一圈,依旧没有寻到一个人。
荒山连绵,杳无音讯,一个死寂的昆仑丘。
成霜心里发慌,她喊远山的名字,却只有回声返来,传到她的耳朵里。
忽听得群玉山发出异响,成霜立刻行云赶去。
一地狼藉的群玉山里,有她要找的人。
数百钦原鸟被人驱使着,将远山重创。他倒在地上,唇侧满血,又被长袖抹去。
远山的余光发现了她,对她轻轻摇头,示意她快走。
但眼看钦原鸟想将远山拖入附近的弱水大渊,她哪里顾得上他的警示,飞速化形,直冲钦原鸟而去,推开了它。
她将远山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
神力枉自注入这道生趣逐渐消亡的躯壳,如泥牛入海,不见一点反应。
远山吐出一口鲜血,目光失焦。
成霜紧紧地抱着他,惊恐地感知到怀中这具身体在逐渐失温,附着其上的神识也逐渐消散,就像一团拢不住的雾气。直到神心不再跳动,所有的血液冷却下来,一缕空自燃烧玄天烈火也熄灭了。
成霜本能地不相信眼前的景象。
远山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陆吾神,而这里是不死国。怎么会这样。
她环视这一片狼藉,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群玉山,想喊人来救远山,而空荡荡的昆仑群山再无一人回应她的求救声。恐惧在她心底疯了一般抽条。
所有的情绪都在感知到远山的生命消亡的那一刻疯涨,牵引着眉心剧烈的痛楚。数千年前她落入洪水之中被洗去的所有记忆,骤然冲回耳畔,眼前,心尖。
一点一滴的夏日记忆冲开尘封已久的记忆道,活了过来。
山脉静默连绵,有云委在他的眉峰。
“我们算是朋友吗?”
“这里好像只有我们了,你什么时候醒来?”
“其实我当时马上要支撑不住了。”
“你有名字吗?我叫远山。”
远山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活泼和青涩,飘荡在她耳边,而她始终没有能力回应。
这些声音与景象被遗落在记忆道的最深处,轻易无法自露。而在这惨烈的一刻,她倏地想起那些苍老的远古时光,想起他曾经对她投来的那种意味不明但又十分饱满的凝望。
残阳沉入地平线,成霜手中空落落的。她看着面前的人渐渐成虚影,而后消失。冰凉的血还粘在手上。山山荒芜,处处寂寥。大地空无一人,苍穹的威压之下,成霜终于知道她忘记的是什么。
她忘记了远山,所以他成为了陆吾。
此刻,她终于明白远山曾脱口而出的“不要放手”是什么意思,也明白了那凝望的含义。望向她的那个人是她心魂碎成千段,也要使他免堕深渊的寂静千山。
但这场巨大的噩梦让她心神俱痛。远山闭上了他的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一如夏日群山般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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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忽然被人撕开了一个口子,赵长生的身影浮现,远山的身体乃至一片狼藉的群玉山都渐渐虚化,证明着这场迷阵的虚幻。
成霜从恐惧与痛苦中缓过来,心头却无法忘却刚刚的景象,大为光火地骂向来人:“赵长生!你耍我,很好玩吗!”
赵长生认真地说道:“成霜,四月初一你若不去轮回道赴约,这一切都会成真。”
“你若是不听,赔得就是他的命,你看着办。”赵长生指着她怀中远山的残影说道。“哦对了,如果你把我的话透露一个字给他,事情也会成真。”
赵长生显然不想和成霜多讲,立刻缝合了天幕上的破洞。随着天幕的顺滑,迷阵的齿轮即将再次转动。成霜愤怒地从指间放出万千云丝,直朝着赵长生造出来的穹顶飞去。
赵长生一看成霜要打击报复,赶紧闪身躲了。
“成霜!”忽听得有人叫她。
一道神力缠住她的云丝,向下压。
远山不知从何处出现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
真是一眼看不到,她就要打架。
成霜见到远山,有些愣。方才虽是赵长生制造的虚像,那种痛苦的感受却真真切切地留在了她心里。
她瘪着嘴,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远山。”
不是陆吾,是远山。
这一声“远山”,也将他从此前凄风冷雨的心境中解救。
远山看着面前红着眼眶靠近他的成霜,一身寒气消弭。
还好,他找回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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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远山立在符惕山上淋雨之时,赵长生戳破虚空,收了雨,扫视着远山的脸,笑道:“为爱痛哭?”
幕布被人挑破,远山才记起,自己在赵长生的迷阵之中,他的灵台渐渐清明:“雨不干净,眼睛过敏。”
“你吃了多少只死鸭子?百万年之后把你从坟里挖出来,是不是就剩下这张硬嘴了?”赵长生吐槽。
远山不语。
她笑道:“你输了。一旦进了我这‘真情幻梦’阵的人,只能看到心里最在意的人。而成霜的梦境里是你。”
这个阵名让远山一阵恶寒,他嘴硬道:“一个梦而已,焉知不是她想起前仇旧恨,要找我算账呢。”
赵长生:“玩赖是吧,我录像了!”
远山抬手:“给我看看。”
还没等赵长生开价,她就在天边一躲闪,“完了,成霜醒了。她急眼了。”赵长生合上天幕,留下一截没说完的话。“真不真的你一会儿看她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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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远山的目光带了一份关心。他从来没有见到过成霜哭,可成霜现在的眼睛分明红得像兔子。
他真真假假地说道:“你把赵长生打伤的话,你们就出不去了。”
成霜难得乖巧地“哦”了一声。
眼前的远山周身整洁,如白桦树一般腰背挺立,立在傍晚的荒原之上,形神俱美,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刚刚的狼狈。赵长生纯骗她感情!
“走吧,看你现在的状态,找人肯定是找不着了,我带你去等司昼和司月。”远山刚挪动一步,成霜赶紧跟上去,生怕他又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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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荒原,平日话痨的成霜却一路沉默着。
到了热闹的地方,远山怕被人群冲散,干脆找了一个最高的屋檐,带成霜飞了上去。
他们两个坐在屋檐上。
远山坐在她身边。
成霜打破沉默,嗫嚅道:“远山,对不起。”
远山轻抬唇角:“你这‘对不起’是和陆吾说的,还是和远山说的。”
哇,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计较啊。“你们不是一个人吗!”
或许是身处旧世,远山想起自己轮回的那些故事有些感怀。又或许是他看到成霜红着眼睛坐在他身边,想生气又憋回去的样子很可爱。他的心情也好起来,从沉重的事务中脱身,偶得喘息。
在这热闹的夜晚,享受着屋檐上的时光,让他如身处远古般宁静。
成霜努力地去追寻轮回中每一世的记忆。清浅的记忆里,远山总是过早地出现,又过早地死去。她低语道:“堂堂陆吾神,命格怎么这么差?”
远山轻描淡写:“司月不是常说我是她爹吗,倒霉到家了。”
为了能和她同世,他只能选司命手上那个最差的命格,每一世都是不得好死的结局。
成霜低声说:“你本可以不下凡的。”
“不下凡你怎么回家?”远山看白眼狼一眼看她。“上哪找我这么好的领导,帮你回家,还当着我的面每天骂我。”
成霜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回昆仑丘?”
远山扬了扬下巴,目光穿透人间的虚像:“‘因为人只有在纸上才会创造光荣、美丽、真理、知识、美德和永恒的爱。’”城中集市热闹,花灯满目,他却冷冰冰地评价这人间。
夜风吹拂,吹来花香,难得有远山有问必答的一天,成霜也愿意和他闲话家常。“远山,你觉得人活着最大的痛苦是什么,你轮回千年也有点心得吧。”
“是死亡。别至亲,离至爱。”远山的目光放得很平静。
成霜回想起轮回的故事,脸上血色尽失。
“我知道,所以我来了,带你回不死国。”远山就那么清清浅浅地说着他知道,他明白,这对于成霜而言是一种最显白的温柔。
望着成霜,远山忽然贪图起这一刻的人间安宁。虽然短暂,但实在美丽。难道只有经历数世苦难,他才能得到这温柔如水的夜。
成霜支颐叹了口气:“早知道下岗再就业这么困难,我当初怎么也不会搅合你的大光明阵。”
现在想来,千年前汇编资料时,她所发现的那些残本大约都是远山自己撕的。
“早知你当初那样盲目,我定然说什么都不让你参与。”
远山回忆着曾经的错误,那是一种连自甘同刑都无法抵消的懊悔。
成霜眼角的泪痕犹在,却笑道:“是是是,我破坏了您高瞻远瞩的战略。”
远山想起赵长生的话,“你输了,快向成霜表白!说实话!多说!”
“不,你是错在没有选择保护自己。”远山的声音在夜里清晰入耳,“在任何变故面前,我请你首先考虑你自己,保护你自己,不要相信他会爱你甚过他自己。”
成霜知道远山说的“他”是怀渊,她笑眼弯弯:“那你呢,我能相信吗?”
远山想说当然,他难道不比某些不管不顾爱自由的人强多了吗,但还是改口了,说道:“我自然比他更值得你相信。但也不要相信我,你只能相信你自己。”
成霜的脸色一暗。“你真是铁面无私。”
好不容易见到远山放下心防,愿意和她说这么多话,成霜冒出来许多问题。
她问道:“你当陆吾神的时候为什么总给我找事,我当时真的很讨厌你这种领导!”
远山:“为了锻炼你,你恋爱脑发作,成天摸鱼,不敲打你,你法术都要荒废了。”
成霜:“你事业型!还下凡,不耽误工作吗!别把司昼累死。”
远山:“呵,我放权她该笑开花了。”
夜风中回响着这些声音,惊动了远山衣袖中的风铃草,振出微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