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会逢霜 第47章 相见不如不见

人走净了，只剩下两道身影，一道在海上云端，一道在海岸沙地，遥遥相望。

神女靠近岸边时便撤了云，步行至赤水面前，以应他的“留步”。

赤水笑着问她：“你是觉得我不认识成霜，还是不认识你？”

虽然她扮作成霜的模样，全程一言未发，也踏云而来，但这就是问题所在。成霜巧舌如簧，绝不会任人猜疑，甘作哑巴。而且她这么听远山的话，相当不正常，他俩没把对方气成斗鸡眼就不错了。

“司昼，你知道你和成霜最明显的不同之处在哪吗？”不等她回答，赤水便说道：“成霜把情绪写在脸上。”

而你藏在心里。

司昼试想了一下自己像成霜那样情绪和神情保持空前一致的样子，甩出一句：“做不到。”

赤水当然知道她做不到，他笑道：“为什么来救我？”

遭西海唾弃的“司昼神”化作成霜的模样出现，还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先是远山借“陆吾神”的身份提出无理要求，紧接着自退一步，令横公同意“司云神”的监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随后两人一唱一和，将昆仑照碎片投入无端海，让赵长生救下他。

比“生抢”好的一点是，这样可以既救人，也抹平旧账。至于他要挨氾鱼多少打，好像并不在他们考量范围内。

见司昼垂眸未答，赤水上前几步，迫近她面前，看着她由清辉镌刻的双目，又问了一次：“我问你，费尽心思救我，为什么？”

司昼抬眸，赤水的模样撞进她的眼帘。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赤水怎么还是这幅少年模样。仿佛经历再多的事，也不会让他的眼睛里有一丝一毫的沧桑，那里只盛着盛夏的青芒，荡漾着潋滟的海色。

即使血色染襟，脸上还有几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赤水依旧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疼，但是他不在乎。比起这些会养好的伤，他更想问一个永远听不到答案的问题。

数千年来，他一遍遍地问，每一次都没有答复，只能听到自己的海上回声，但这种无望却能为他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司昼与赤水之间的距离不过盈尺，她放低了音量而显得语调轻柔：“你受伤了。”

赤水不为所动，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仍旧直直地看着她。

司昼已经恢复成自身的面容，立体的五官并没有让此时的她更显凌厉，反而生出一种温柔沉静的观感。赤水想，也许真的是夜色太暗了，连缺月都不照耀的地方，又怎么能让他真正看清。

“回答我。”赤水不让她转移话题。

司昼似乎是有些无奈，想了想，用和他一模一样的语式说：“我也问你，费尽心思让我来救你，是为什么？”

司昼倾身，欲抚上赤水胸膛。赤水不自然地避了避，怕弄脏她一尘不染的衣袖，司昼却丝毫不在意月白广袖被鲜血沾染，动作只稍稍顿了顿便又继续。

赤水才从与氾鱼的搏斗中下场，满身的水渍与凌乱。他将从水下取得的东西藏得很好，却没有及时处理自己血色斑驳的伤口，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伤口里嵌着让他露出马脚的毫末之物。

司昼的手虚抬在赤水胸前。

顿时，他被血色染透的衣襟裂口里跳出一块极小的蚌壳碎片。

碎片被择出时不可避免地刺痛了他的伤口，她下意识地拂过一道神力，为他止住再次涌出的鲜血。

似乎是感知到自己这种“伤而复治”的自相矛盾，她收回手，问道：“这是什么？”

蚌壳碎片在空中自旋，神力附着其上，却仍旧显得灰暗至极，仿佛它自带吞光之能。

轮到赤水沉默了。

“你进这无端海找死，就为了这玄珠蚌？”她冰声雪色地笑他：“这么想开天水明珠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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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阿青与冉遗听到的“明珠传说”十分模糊，他们只当个故事听，没有去过多追寻。只有赤水留了心，搜遍族中古籍，发现开天水明珠阵是一件极为复杂的事。

第一次的阵眼要用最亮的“自明之珠”，第二次的阵眼要用最暗沉的“吞光之珠”。

明珠易寻，但这暗沉之珠去哪里找？

从前他便存了疑惑，而这千年来，他苦思答案，终于想到了禁地无端海——唯有暗海能孕育玄珠。

方才他甫一下无端海，便加速自沉至海底三百丈，喂给玄珠蚌一把酸得要命的精加工海盐。蚌在他的注视下默默吐出一颗玄珠。通体黑色且墨质不均，珠身毫无光泽。他想，嗯，是真的丑。

司昼望着这吞光的玄珠。

刚刚在海上，水幕垂落，她身上的神光霎时敛起，大约是因为海下的他拿到了这玄珠。

天水明珠阵的第二道阵法已经开启了。司昼意识到，这就是那第二次相见。

“既然知道我别有用心，为什么又要来？”赤水笑道。

“来看看你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她骂这痴人：“看来是这无端海的海水。”

司昼抬手招来流云，悬至无端海上，甩下一句他渴求的答案：“我来给你恢复沧海神力。省得你在外流窜作乱，还天天咒自己要死了。”

西海以沧海神力为源。自万神劫一役，赤水沧海神力破碎四散，昆仑山脚下的西海已经干涸，千年来，她走遍四境，才从蓬莱的风神折丹那里得知如何恢复西海。

折丹说，得以无端海海面上的长风作引。于是她也借机登临此地。

司昼与赤水各怀心思地来到无端海。如此默契，答案却从不一致。

此时她再次遥立海上，而赤水已经不在海下挣扎。他静静地看着她。司昼带来的消息一点也不让他激动。恢复沧海，谈何容易。

司昼抬手，调无端海的海水上翻，涌向空中，像长绸布一样铺展开来。

即使无端海的海水极重，在司昼掌下依旧与凡俗之水无甚区别。唯一能证明海水垂坠之感的只有她微蹙的眉宇。

司昼双唇翕动，催动咒术，本来极静的海水忽然生出狂性，有吞风之势。

赤水双瞳微张。

这就是她的办法？

精通阵法的赤水认出，这是引雪山的上古禁咒。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怀疑海上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位“法度严明”的司昼神。

引雪山的禁咒不仅损毁自身，而且会招致天谴。虽然“天谴”一说虚无缥缈，但“损伤自身”却有目共睹。司昼在禁咒的运行之下面色青白，冷汗粘额。

无端海的风浪并没有听司昼的话，以奔雷之势在天地间召回破碎的沧海神力，而是在司昼周身绕行、打转，化作癫狂之状。

无端海为刑罚而设，入水即沉没，他又不能如昆仑神一般行云，只能站在岸边喊道：“司昼！停下！沧海神力是不能恢复的！”

司昼不理会他。她问遍四境，翻烂典籍，才找到折丹问出这个办法，她不信这是错的。

赤水见她一遍遍地运力直至唇角溢出血沫，愈发烦躁，却没有办法，只能隔空帮她重新封住臂钏的疼痛。

离开了臂钏的束缚，司昼如虎添翼，加重力道再次开启禁咒。无端海的风浪仿佛凝聚成巨型的铁索，包裹住了司昼。凌空的墨蓝色巨浪里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赤水不禁大喊：“阿昼！”

沉重的无端海水压着司昼，逼迫她向海面跌落。她终于承受不住，停了咒术。一瞬间，在她周身乱转的旋涡突然也落了下去，重归无端海的墨色之中。

司昼失落之际，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种可能。也许沧海神力根本就没有破碎，所以无法被召唤、聚拢。

她穿行海上，直朝岸边赤水飞去。周身光芒大盛，却又被赤水怀中的玄珠吸去大半，但手中隐约可见一道雷霆。

赤水见势不好，慌忙避身，但还是受到力道波及，本已经止血的胸口再次裂开。

“赤水，你说实话，你的沧海神力呢？”司昼用雷电作绳索，捆住了他，切声问道。

赤水用手背擦拭唇角的血迹，嫣红的唇色更衬得他有几分冶丽之美。

“在万神劫，全毁了。”他依旧吐出这个答案。

“说实话！”司昼周身水雾浓重，雷电化作一道沉重的掌力，拍在赤水身上。

赤水连退几步，直撞上身后隐在夜色中的岩石。

他笑道：“怎么不是实话，若不尽力给你灭玄天烈火，我能死在那里吗？现在你还想把我打死在这儿？也对，我死了，你就能在你的群玉山做你冷漠无情的司昼神。”

他还有闲心说笑，一点也不觉得沧海神力无法召回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

司昼似乎是拿他没有办法，发泄完怒气，便收了攻势，问道：“赤水，我不明白，你不想拿回沧海神力吗？干涸的西海可以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你也可以不必再背负这一过错。”

赤水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