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芙将采购的礼品依次做了结算,结余三十七两银。
感觉心里在滴血。就她这一趟的支出,够得上姜家五年的总花销了,这要是被姜固知道,肯定会被骂成败家子。
想到养父,姜芙的情绪又低落了下来。
她扛着大包小包走出美人斋,正愁怎么将这些东西弄上马车时,一转眼,便瞅见了正从茶肆出来的长贵。
长贵看到她,立马快步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裹,连声歉意说自己来晚了。
姜芙摇摇头,低声道: “我们走吧。”
长贵将所有包裹安置妥当后,姜芙便踩着车轸,登上了马车。
一刻钟后,马车抵达了忠渝侯府。
侯府地处繁华的永安街,外面看大气磅礴,尽显门庭威严,里间雕梁画栋,古朴深沉,模样与她在江南见过的安国公府十分相似。
倒也能理解,安国公致仕前曾是户部尚书,在江南的居所想必也是仿照建安的府邸而建。
穿过曲折的回廊,姜芙由丫鬟带领着进入前厅,见到了她的亲生父亲忠渝侯。
忠渝侯曾征战沙场,久经风吹日晒,面容比同龄人更显老态。而早年的从军经历却让他养成了一副强健的体魄,虽已年逾不惑,却仍旧精神抖擞,两只鹰隼般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
他旁边还立着一名娇俏的女子,袅娜聘婷,艳若桃李,三十多岁上下,大约就是父亲那位名唤柔娘的妾室了。
姜芙依次向两人行礼,压低了声音:“小女阿芙,见过父亲,见过柔姨娘。”
柔娘本还有些紧张,初闻她友善的问好后,似舒了一口气,连连将她扶起来,柔声道:“回来就好,以后在侯府便是一家人了。”
忠渝侯亦点点头,将姜芙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慈爱的微笑,满意地开口道:“观你仪态、礼数,可见姜家将你教的很好。只是作为侯府的嫡女,也不能堕了才情。”
似是觉得这话太过僵硬,他随后找补般说道:“却也无妨,有些缺陷可日后可补,现如今你回来了,我们一大家子该好好聚聚才是。”
她听出来了,父亲对她整体是满意的,只是谈吐间仍嫌她文采不够。
忠渝侯这番话,虽然言语间有着作为父亲的威严和亲昵,但对于她的归来,姜芙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丝毫的欣喜。
实则她也不懂,一个十四年都对她不闻不问的父亲,为何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接她回来。
之前那两个护院所谓的“侯爷堕马,家中缺女眷侍疾”的说辞她本就将信将疑,如今看到眼前男人站立正常的模样,且有如花美眷侍奉在旁,她更觉得那两个护院在胡扯了。
那两人在还说了什么来着?
哦,对,是“老夫人突发恶疾,时常念叨她,希望她尽快回府尽孝。”
她就奇了怪了,老夫人膝下有三个朝夕相处的孙辈,发了病不念那三个亲的,反而念叨起她这个十四年都没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简直离谱。
隔了这么久,老夫人怕是都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流落在外的亲孙女了。
这时,一个长了张马脸的家丁急匆匆从北边跑了过来,急促道:“侯爷,不好了,老夫人头疾又犯了,两刻钟前便昏迷了过去,孙大夫正在施针。”
……
听闻母亲身体有恙,忠渝侯朝家丁怒道:“两刻钟前昏迷的,为何一早不告诉我?!”
听到家主的责难,家丁忙趴伏在地上认错,随后小心翼翼地抬眼,扫了下姜芙,颤抖着声音解释道:“侯爷您说今日有贵客到访,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搅扰您,小的便没…没敢…”
忠渝侯没有理会家丁颤颤巍巍的模样,睇了一眼姜芙,沉吟片刻,吩咐道:“下去吧。”
家丁听言如临大赦,朝他磕了个头便急急退下了。
姜芙看着诚惶诚恐的家丁,又想到了之前雪地里给自己充当脚凳的长贵,不禁感叹,高门之下,地位的天差地别,竟直接造就了身而为人的贵贱。
看着愣着的姜芙,忠渝侯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近日来你祖母头疾愈发严重,一直由你兄长和弟弟轮流照顾着。如今你既然回来了,也该过去尽尽孝。”
姜芙是个十分识时务的人。毕竟往后吃穿都指着人家,即使没感情,也得做做样子。
听到父亲的吩咐,她立马恭声应承道:“是,阿芙知晓了。”
老夫人的居所在侯府的南侧,得名毓明园,四方开阔,日照充足,是整个侯府最好的位置。
侯府刚建起时,忠渝侯就将府邸南面最好的几间厢房打通,并着最大的南园,一并划给了老夫人居住,而他自己却住在了稍次一些的东边。
他还因着此事,博了个“建安孝子”的美名。
姜芙跟随父亲和柔娘走在去往毓明园的路上,脑中回忆着在马车上长贵给她梳理过的侯府人物关系。
包括祖母唐老夫人,忠渝侯府共七口人。父亲为忠渝侯唐珏,早年丧偶。其亡妻章蕴,也就是姜芙的亲生母亲,曾替他育有一子一女。嫡长女为太子妃唐璎,嫡长子为忠渝侯世子唐瑾,也就是和她抱错的那个便宜哥哥。
母亲亡故后,忠渝侯便迎了柔娘进门,一年后她便诞下一子,也就是姜芙年仅十二岁的庶弟唐璋。
在维扬她跟丹娘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的那几日,丹娘曾倚着窗告诉过她,忠渝侯府的所有亲眷,名中都带玉,而她此前的名字便是唐珺。
珺,美玉也,却不如阿芙的名字亲切自在。
比起被冠上王旁,她更愿意以草为名。
一行人到达唐老夫人居住的毓明园,值守的丫鬟替三人打起了帘子,领着众人绕过屏风,进入老夫人内寝。
行至老夫人榻前,姜芙远远地便瞥见了床边一大一小两道男性的身影。
两人正背对着她坐在雕花木凳上,和床上的老人聊着天,间或有笑声传来。
小的那道按身长看,是她的庶弟无疑了,而大的那个,应该就是那个鸠占她鹊巢十几年的便宜侯世子哥哥。
看着面前长慈幼孝的场景,姜芙只觉得一阵尴尬。她在此处仿佛就是一个外人,无法将自己融入这片其乐融融之中。
就在她犹豫着措辞时,半倚着靠枕的老太太开口了,虚弱的声音中带着慈爱:“是珺姐儿回来了吗?快过来,到祖母跟前来。”
老夫人善意的主动让她紧绷的神经稍有放松,然而尴尬感却一时难以消弭。
面对从未谋面的亲人,即便是善意的靠近,也会让她有种手足无措,甚至想要逃避的感觉。
祖母都发话了,她便只好压住心里的不自在,扯了个僵硬的笑脸,行至榻前,放柔了嗓音问候道:“不孝子孙阿芙,见过祖母。”
“阿芙也好听,比阿珺更好听,”老夫人呵呵地笑着,对姜芙自冠的名字不甚在意,慈爱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叙叙开口道:“前几月便听阿珏提起,蕴娘的珺姐儿找回来了,现在见着了,老身心里甚是欢喜。”
“我的阿芙,长的可真美,”老夫人端详着她的面庞,感叹道:“初时听说你念着维扬那边的家,不愿回来,老婆子我虽伤心,却也理解你的想法,那毕竟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
讲到此处,老夫人苍老的眼睛里竟有水光闪烁,“虽不知一月前你为何又改变了主意,想必是在那边受了委屈,但你既然回来了,便就是侯府的孩子,往后谁也不能欺了你去!”
听言,姜芙的心有了一瞬间的柔软,长途的劳累和病痛在此刻也缓解了不少。
她便当即表示自己在维扬没受过任何委屈,姜家一家都待她很好,没有及早来尽孝是她的不是,以后会和家里的兄姊一同侍奉在祖母膝下,陪祖母颐养天年。
她的一番甜言蜜语将老太太逗得乐呵呵的,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吩咐起身旁的丫鬟:“宝扇,去将我的南红手镯取来。”
宝扇应声而去后,老太太拉起姜芙的手拍了拍,乐呵道:“南红可是玛瑙中的上品,那副玉镯是老婆子我年少时的陪嫁,赠予我的阿芙,还望阿芙多陪我几年,可好?”
老夫人的母家何家在没落前,乃青州一地的高门大户,也曾风光无限。
即便她不识货,也知晓那陪嫁也必定是数一数二的珍宝器物。
听完老夫人的一番话,姜芙的鼻头有点泛酸,忙劝道:“祖母不必如此,便是没有那手镯,阿芙也自当愿意…”
突然,她想起了之前置办的那些礼品,此刻还在马车上,当时因为急着见父亲便给忘了。
思及此,她吩咐家仆将礼品悉数搬进来,笑着对祖母说:“阿芙在来之前去了趟美人斋,也替大家购置了些礼品。由于财资有限,故仅仅置办了些登不得台面的小物聊表心意,还望笑纳。”
老夫人听言欣慰地笑道:“阿芙有心了,无论送什么我们都喜欢,老身倒是很想瞧瞧阿芙为我准备了什么好东西。”
说罢,她忽然意识到还有两个在床侧坐了许久的人,乐呵道:“你们两个,还不赶紧跟阿芙打个招呼。璋哥儿,快过来问阿姐好。”
十二岁的唐璋长着一副奶娃娃的脸,却端着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对着姜芙就是一个长揖,“阿芙阿姊好。”
唐璋行礼时,几名家丁也将她准备的礼品依次拿了进来。
美人斋的宝物,即便价值再小,包装做得都是极为精美的。
姜芙先拿起包着折扇的小锦盒,笑着递给唐璋,“璋哥儿好,这是阿姊给璋哥儿的礼物,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多谢阿姊,”唐璋双手接过木盒,先是道了一声谢,尔后却绷起一张严肃的小脸,对她的后半句话反驳道:“阿姊为长辈,阿璋为晚辈,长辈有礼相赠,晚辈自当珍之重之,恭谨藏之。若当着长辈的面拆之,实在有失礼数。”
唐璋板着一张肉嘟嘟的萌脸,一开口却是一副老学究的口吻,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姜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身后的老夫人更是打趣道:“老身半截身子还没入土呢,轮得到你在这儿装长辈?臭小子,一边儿去,一身老儒生的迂腐气,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对于老夫人的玩笑,唐璋却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祖母教训的是,阿璋必改之。”
看着这孩子较真古板的模样儿,老太太觉得甚是无趣,也歇了继续打趣他的心思。
姜芙另拿起一个装了玉冠的木盒,转身向另一侧的世子兄长见礼道:“阿芙拜见兄长。听闻阿兄此前已入仕,特此赠玉冠一顶,愿阿兄往后能…”
还没等吉祥的话说出口,待她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时,一下怔在了原地。
眼前这位谪仙般的男子,不正是此前在美人斋与她争那支红玉步摇的人吗?!
真是冤家路窄!
她本以为两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谁承想还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发现此人就是她那鸠占鹊巢的便宜世子哥!
绯红瞬间爬上脸颊,一想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作的那出大戏,姜芙羞恼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唐瑾也惊讶于姜芙此刻的出现,愣怔了片刻,迅速回过神来。
他接过礼盒,微笑着向她道谢:“多谢阿芙妹妹的礼品,那我便承你吉言了。”
什么吉言?
她刚刚因为见到他太过震惊,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好不好!
这家伙肯定是故意的!
老夫人打量着姜芙的神色,又瞧了瞧唐瑾,乐呵呵地打趣道:“都怪咱瑾哥儿长的太俊了,竟将阿芙这样好看的人儿都看呆了。瞧她这小脸红的,怕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俊俏的郎君吧。”
姜芙听言只觉更加羞恼,暗恨自己一羞惭就上脸的习性。
唐瑾此时却笑了起来,他这一笑,让人如沐春风,让她不禁想起了诗经《卫风·硕人》中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上次是形容君子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次是形容美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合着诗经就是为他写的吧。
唐瑾微笑着,温玉般的嗓音打断了姜芙的遐想,只是说出口的话,却让她的脸更红了:“阿兄的相貌能得到阿芙这般小美人儿的喜爱,实乃阿兄的荣幸。”
姜芙此刻只想让他赶紧闭嘴,于是迅速拿起其他礼物,依次分发给众人。
她的礼品分献完后,便轮到侯府众人给她的见面礼了。
忠渝侯夫人去世多年,侯爷也一直没肯续弦,而由于老夫人年迈,侯府内的中馈便一直由柔娘把持着。
如今姜芙归府,除去老夫人送的南红手镯外,柔娘也替侯爷为她准备了一身蜀锦貂裘和两双锦靴,并着各家高门大户的亲眷们送来的礼单,一并给她过目。刻板的小古董唐璋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银坠子,说是给她的见面礼。
这下,祖母,父亲、柔娘,甚至连最小的璋哥儿都拿出了礼品,似乎还差一个人。于是,众人都将目光转向唐瑾。
“我啊,”唐瑾依旧是那副微笑的表情,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打趣,“听说阿芙妹妹今日归家,我可是一大清早就去了美人斋挑选见面礼呢。”
他转头,温柔地看着姜芙,稍显失落般叹了口气:“可挨到黄昏才挑好的礼品,却被半路遇到的小骗子给骗跑了。”
姜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