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瑾一袭青色白鹇官袍,端坐于机杼旁,美得似一幅画。
他低垂着眉眼,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绣活,细密而卷翘的睫毛垂下,在俊美的颊边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骨节分明的手指柔韧修长,于针线间来回反复,游走娴熟。
姜芙在心里暗想:原来男子刺绣也能如此好看。
一刻钟后,唐瑾停下手里的活计,将百褶裙递给姜芙:“绉纱乃天然绉缩而成,其表面本就凹凸不平,我便试着用火斗沿着原先的轧纹复烫了一遍,并在损毁严重处补了两支青竹,你看看如何。”
那织金流云百褶裙的主色调本就是渐变的青色,由上到下,由淡转浓,唯有中间的腰封为浅金色。
姜芙原本便觉得那金色有些扎眼的华贵,此时被唐瑾别上了两丛青色翠竹,倒与裙摆处的深绿色呼应上了,亦为腰封平添了一丝清雅之意。
姜芙接过百褶裙,对唐瑾由衷感谢:“多谢阿兄,我十分喜爱。”
她赞道:“未曾想过阿兄的绣功竟如此了得,让我好生羡慕。”
唐瑾听言似有些怔愣,尔后自嘲般笑道:“男子精于刺绣一道并非一桩值得骄傲的事,如何能得你羡慕?”
姜芙听了这话,立时有些不服气。
在咸南,男子不是习文便是尚武,即便是从农从工从商皆会受到鄙视,更遑论如她兄长这般精通女子之物的“异类”了。
可世代的变迁与进步,难道不是所有工种共同努力与创造的结果吗?
姜芙刚想反驳,唐瑾却出声提醒道:“酉时快到了,你且去吧,莫耽误了时辰。”
可能男子精通刺绣在世人看来就是件十分丢脸的事吧,便是连她的兄长都不愿谈及。
姜芙心里虽是十足的不赞成,但见到唐瑾这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她还是识趣地闭了嘴。
她出来时,正巧撞见何清棠在祖母院子里饮茶。
老夫人今日的精神头很好,瞧见她,慈爱地笑了笑,将她打量了半晌,询问道:“阿芙今儿个格外好看,这是要去哪里呀?”
姜芙如实答道:“回祖母,郁嘉公主设宴,特邀阿芙今日出席,阿芙此时便是要去赴宴的。”
老夫人闻言十分欣慰:“如此甚好,我此前还担心你成日囿于深宅,整日里不是忙于学业便是女红的,身边都没个能说体己话的小姐妹。今日倒是正好,趁着宴会,你便去多结识几个朋友,早日将这建安城熟悉起来。”
姜芙忙声应“是“,正欲告辞,老夫人却又发了话:“郁嘉那孩子我几年前见过,性子好,不拘小节。恰巧棠姐儿也是才来建安不久,你便将她一同带去吧,就说她是忠渝侯府的表小姐、老身的侄孙,公主定不会介意的。”
老夫人说话时,何清棠便安静地坐在一旁的软席上低垂着眉眼,间或撇一撇茶盏里的碎末,一语不发。
姜芙闻言转过身,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番:一身清丽的缕金挑线月华裙,妆面柔和,头上还特意梳了个繁复雍容的牡丹髻。
她一瞧便知,这番行头便是她是为了赴宴而专程准备过的。
姜芙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仍是不显,只答道:“既是祖母的吩咐,阿芙自是要应的。”
她朝何清棠转身,微笑:“表姐,您既然满身行头都已备齐,也正好省了阿芙等您梳妆打扮的时间。开宴在即,表姐此时便随着阿芙一道出府吧。”
老夫人听完这番话,将何清棠今日的打扮细细观察了一番,果然皱了皱眉,却又顾及女儿家的面子,到底没好说什么,让姜芙将人带出了府。
两人走后,老夫人问宝扇:“宝扇啊,你觉得表姑娘如何?”
宝扇闻言顿了顿,思索片刻后回道:“奴婢认为表姑娘容貌昳丽,心性坚韧,且冰雪聪明。”
老夫人闻言点点头:“连你也觉得她很聪明,是吧?”
宝扇正欲回答,老夫人却打断道:“无妨,阿芙也不是个傻的。”
说完她却叹息了一声:“罢了,那孩子也确实可怜。年仅十五恩师和父亲便相继离世,她娘又是个顶不住事的,那两年在青州也必是吃了不少的苦,才养成了如今这副绵里藏针的性子。如此你便多看着点,莫让她暗暗欺了阿芙。”
宝扇回道: “是。”
马车上,姜芙倚着车壁闭目养神,何清棠却沉不住气了,出声问她:“清棠可是有何处得罪了阿珺表妹?”
姜芙眼睛都不想睁开,径自与她打起了机锋:“表姐唤我阿芙便好。至于得罪,我自认从您入府起,便承了祖母的意愿一直对您关照有加,态度甚是恭谨,并不知表姐为何会有此想法。”
这番话的潜台词便是:你来了,我照顾你是出于祖母的吩咐,并不是自愿热脸贴冷腚,更不会顾及你的身世而畏惧你。
话说到这份上,再往下细究便没意思了,何清棠也是个聪明人,当即笑答:“是我想岔了,阿芙妹妹莫怪。”
马车卡着点抵达了郁嘉公主府。
姜芙到时,女席几乎坐满了,她与何清棠便挑了两席末位入座。
酉时一刻,高处传来一声唱颂:“郁嘉公主到。”
席间霎时间安静下来。
姜芙抬起头,隔着长长的席位,终在前方高处见到了那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子。
郁嘉公主黎兮若,父亲为当世最有权威的男人嘉宁帝,母亲为崔贵妃,上有兄长靖王,下有幼妹郁禾公主,三人俱是一母同胞所出。
黎兮若虽仅有十六岁,却生了张尖削成熟的美人脸,峨眉敛黛,妙目流波,肌光胜雪,娇腮丽若朝霞,着了一身轻银百蝶穿花云缎裙,清流雅意间仍有雍容贵气流露。
她入席后,端起案前的一盏梅酒,朝席下众人道:“兮若来晚了,自罚一杯向诸位赔罪。”
席间众人自是不敢承了这道歉,连连称着不打紧,并端起案上的酒盏一同饮下。
待清酒入喉,郁嘉公主放下酒盏解释道:“六皇兄与二皇兄本应与本宫一道来的,但今日朝事众多,父皇便留了两人议事,若无意外,他们酉时四刻也该到了。”
她口中的六兄便是靖王黎今安,而二兄,则是孙昭仪所出的恭王——黎长策。
言明情况后,郁嘉公主忽又看向席间询问道:“哪位是忠渝侯家的二小姐?”
姜芙听她点了自己,起身恭敬道:“回殿下,民女便是。”
郁嘉公主点点头,忽地朝她笑了:“你便是唐老夫人时常念起的阿珺么?这么一瞧,还真是个美人胚子。”
姜芙点头:“谢殿下谬赞。说起祖母,民女有十五载未能在她跟前尽孝,徒惹老人家挂心,是民女的不是。”
郁嘉公主听言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出世便流落于维扬,饱经风霜十五年后终得团聚,这本是幸事。要说错也是侯夫人的错,你实是无需自责。”
嗯…姜芙很想说,她那十五年在姜家过的还挺快活的,并没有“流落”和“饱经风霜”一说。
她正想含糊过去,郁嘉公主却对她招呼道:“坐那么远做什么,正巧本宫右首的席位还空着,你便坐过来吧,”说完还往她旁边瞧了一眼:“清棠你也一起。”
姜芙闻言有些诧异:这两人竟还认识?
郁嘉话音刚落,一旁的太监却提醒道:“殿下,此席往年坐的是尚书令家的两位姑娘,此刻若是被忠渝侯府的姑娘占了,怕是…”
“钟令妤与钟令姝?”郁嘉挑眉,问太监:“她们二人呢?”
太监有些尴尬,支吾半晌回道:“钟大姑娘半刻钟前差人过来传话,说马车的轮轱坏了,修好后预计还要一刻钟才能到。”
郁嘉闻言便不说话了,姜芙能从她的眉目间见到隐隐的怒气。
沉默良久后,郁嘉开口道:“传话的人都到半刻钟了,她却仍在路上磨蹭。尚书府离公主府也不过短短两刻的路程,若是弃车步行,一早就到了。即使她们二人真是身娇体弱到不良于行,也应在明知今日有宴要赴的情况下提早出府。”
她这话一出,席间瞬时静默了下来,众人低垂了眉眼皆不敢搭话。
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姜芙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郁嘉再次发了话:“迟了便是迟了,万没有让整屋子的人一同等她们的道理。阿芙、清棠,你们二人过来吧。”
郁嘉公主再度发话后,姜芙便不好拒绝了,携着何清棠一同坐到了她的右侧下首。
其实公主方才的态度她多少能明白一些。
如今的朝堂暗暗分为了太子与靖王两派,尚书令钟谧属于太子一党,而郁嘉公主则是靖王的胞妹,立场自是不同。
马车的轮轱是否为钟令妤故意弄坏的她尚且不能确认,但她们二人敢在此敏感时期迟到,便是实实在在地打了郁嘉公主的脸面,也难怪公主方才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却又碍于身份将怒气强压了下来,只说了那番阴阳怪气的话来解恨。
让姜芙与何清棠今日坐了这钟家两姐妹的位置,亦是公主有意提携忠渝侯府的信号。
无意间被卷入党争的姜芙本该如坐针毡,但思及被她取代的人是钟令妤,她瞬间平静了下来,心里甚至还有一丝隐秘的雀跃。
酉时三刻,钟令妤与钟令姝姗姗来迟。两人向公主与众人告完罪,正准备落座时,却发现原先的席位早已被人占了。
“姜…姜芙,你怎会在此?”钟令妤见着她,惊得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姜芙酌了口梅酒,吐出一口清气,朝她微笑:“令妤,好久不见。”
先说一下,簪花宴的情节有三章哦,男二快出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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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簪花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