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十七年上元节,一场大雪刚落。
建安城作为咸南的首都,街道上自是川流不息,车马塞路,一副华灯美景。
黄昏过后,各市纷纷点起了花灯。放眼望去,一片赤红暖黄,亮如白昼。赏灯、踏谣的夜游者们围聚街头,齐享热闹繁荣。
一身棉服的家丁将马车停靠在稍显僻静的小巷边,朝车内恭敬道:“二姑娘,美人斋到了。”
半晌,车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女音:“我知晓了。”
得到答复,家丁上前替主人打起防寒帘,随后四肢朝下,拱起腰背趴伏在雪地上,垂了头,静待内间的主人下车。
姜芙拨开轿帘,俯身而出,打眼便瞧见前面给她充当肉凳的家丁。
家丁瞧着与她一般大,十四五岁的年纪,穿着一身侯府下人的棉服,双手冻得通红,膝盖处的棉裤也已被地上的雪濡湿一大截。
“起来吧,不必了。”
姜芙挪动足履,撩起裙摆,没有踩上家丁的腰背,径自扶着车辕跳了下来。
很快,溅起的污雪便在她雪白的锦履印了几个泥点子,扎眼极了。
听到姜芙落地的脚步声,家丁略显惊讶地抬起头,望向身侧的女子。
女郎一袭乳白色的蜀锦斗篷,脸藏在连着斗篷的兜帽里,依稀可见其白净的皮肤,高耸的琼鼻,色泽饱满的唇瓣和眉心。
毛茸茸的兜帽将她的瓜子脸衬得玉雪可爱,长眉间的赤红色的花钿又为她白净的小脸增添了一抹媚色,衬得整个人纯洁又妩媚。
家丁不自然地刮了下眉毛,竟看得有些脸热。
姜芙将兜帽拉低,系紧斗篷的带子,塞给家丁几粒铜板,叮嘱道:“地上凉,起来吧。我去‘美人斋’挑几样饰品,你去旁边的茶肆歇歇脚,避避寒。”
家丁接过铜板,朝她作揖,恭敬道:“长贵多谢二姑娘。”
建安城的美人斋主营胭脂水粉、珠宝玉器、绫罗绸缎等女子饰物,斋内的宝物皆为上品。
有传闻言,美人斋的的幕后老板曾是教坊司的花魁,后被某高官赎身,从良后便在高官的支持下开起了这家阁楼,并将一身有关“美”的绝学尽数倾注。
凡经美人斋饰品打造过的女人,就没有丑的。因此,美人斋便有了“盐女亦可比西子”的名号。
*
姜芙从小在江南维扬一带长大,父亲是酒楼的账房先生;阿娘原是扬州瘦马,嫁给父亲后,便留在了隐居江南的的前户部尚书楚大人家,做起了楚夫人的贴身嬷嬷。
四个月前,姜家来了两个陌生人,声称是忠渝侯府的护院,告诉她已故的侯夫人托梦给侯爷,言其早年的第二胎实为女儿,并非儿子。
又言侯夫人近日在地府忽念起流落在外的小女儿,恐其孤苦无依,饱受饥寒,被愧疚折磨得亡魂都不得安宁。
侯爷心疼亡故的夫人,为使其魂魄能够安息,遂寻起府上那位与侯世子弄错了身份的嫡次小姐。
根据侯夫人的指引,嫡次小姐的后颈处有一道芙蓉形状的胎记。
说明来意后,两名护院道了声失礼,撩开了姜芙的乌发,比对起她后颈的胎记。
姜芙原本觉得莫名其妙,但看见姜父姜母的神情,立时什么都明白了,只觉得一阵荒唐。
虽然知道侯夫人这梦托的忽如其来,也莫名其妙,有甚多不合理之处,但她从二老的眼神中却不难看出,来的这俩人,在她的身份上应是未撒谎的。
她就是忠渝侯府的女儿。
姜家父母从小就对她很好,二老当即也表示,她若不愿去做侯府的小姐,姜家便永远是她的家。
姜芙本人亦是不想离开的。京城局势涌动,且侯府内的生活未必是她想要的。更何况,姜芙对姜家父母始终存着一份孺慕之情,她便是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护院的请求。
两名护院似乎也没想过把人劝不走的情况,一时也不知所措,又碍于她忠渝侯府小姐的身份,也不敢贸然动粗,当日只能先行告退。
姜芙将两人客客气气劝走后,没成想他二人第二日又来了,还告诉她忠渝侯从马上摔下来了。而侯府的嫡长女已出嫁,侯爷早年又亡妻,一直未娶续弦,家中已无女眷照拂,故唤她前去侍疾。
他亲爹这“无事独享福,有事喊姜芙”的性子着实令让她佩服。她仍不想回去,便以姜父身体不适亦需她照料为由,再次将两人请了出去,并客气地表示以后也不必搅扰了。
没成想第三日,两人再次登门,以侯爷的母亲—唐老夫人身体有恙为由,再次对她进行了一通道德说教。
昨日是爹坠马,今日祖母便开始身体不适了?理由还能编得更巧一点吗?
连续三日的折腾让姜芙失去了耐心,想也没想便直接将两人轰走了。
他原本还担心两人会再次登门,未曾想他们在第四日便自行离开了,只留了一张写了侯府地址的字条,称她若改变主意,只需书信一封,寄往侯府即可。
她彻底松了口气。
然而,太平日子没过多久,又有新的幺蛾子出现了。
姜芙的母亲丹娘原是瘦马出生,对女子妆容、发饰、穿搭等多有研究,深得前户部尚书原配楚夫人的喜欢。丹娘改嫁从良后,楚夫人便将她收作了贴身嬷嬷,对姜芙一家也颇有照拂。
她算是楚夫人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与楚夫人的儿子,也就是楚家的嫡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两人相交一直很好。
因着这层关系,安国公府的下人们都把她当半个主子看待。在所有人的共识中,因着身份上的参差,她虽注定与楚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无缘,但当个贵妾却是够格的。
姜芙容貌姣好,性子温和,知书达理,楚夫人一直对她十分满意,
也曾对她耳提面命、多番暗示过,承诺婚后必不会让她受委屈,且她将来的孩子也会享有嫡子一般的待遇。
懵懂时,姜芙也曾对那位少年英气、玉树临风的楚家公子有过意动,可尔后发生的一些事,已然让她将这份情愫看淡了。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她的及笄礼了,楚夫人的暗示也越发明显起来。
多次婉拒未果后,姜芙便直接向楚夫人表示自己无意婚嫁的想法。楚夫人听言沉默了一会儿,既未发怒,也未有放弃的意思,只是劝她回去再想想。然而姜芙清楚她的强势,知道怕还是有好几番的游说,一时间只觉得疲倦极了。
然而,几天后,丹娘突然面色难看地找到她,说她就快及笄了,楚夫人定会对她的婚事穷追不舍,劝她去她亲生父亲忠渝侯那里躲躲。
姜芙只觉得莫名其妙,楚夫人又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如今山河鼎盛、政治清明,她难道还能逼婚不成?
然而丹娘并不只是来劝告的,在找到她之前,她早已私自向忠渝侯府修书一封,言明姜芙即将归府的消息。
姜芙知道这件事时,飞鸽已经在去往侯府的路上了。听完丹娘的话,她顿时怒火中烧,甩上门就将自己在房间内关了好几天。
即便心中有气,在忠渝侯府的护院和仆人快到时,姜芙也不想让丹娘为难,还是出了房门。
她满怀怒气地推开门,可在看到门口立着的丹娘时,又心软了。
作为女子中的女子,丹娘最是爱美,穿衣打扮向来一丝不苟,后来即使成了嬷嬷,对自身仪容的要求也从未松懈过。
而此时的她,却双眼通红,眼圈熬得乌黑,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地散落了几缕,衣衫皱巴巴的,人更是瘦了一大圈。
看来她把自己锁在房里的这几天,丹娘过得也不太好。毕竟是养了自己十几年的母亲,姜芙一时间心疼极了。
饶是如此,丹娘的所为仍让她说不出一句软话来,只赌气道:“当年是你故意将我与那忠渝侯世子调换的吧?你想让他在建安荣华富贵,愧疚之下便收养了我,对吗?”
面对姜芙的指责,丹娘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
她这副心虚的模样更是让姜芙气不打一处来,诘问她:“是不是前几日来的那两人,让你又想起了你儿子?他长这么大,一面都没见着很可惜吧。”
姜芙眼睛涨的通红,直视着丹娘,讽刺道:“忠渝侯府是高门大户,你以为他们那么好说话啊,悉心培养多年的侯府嫡子,你说换就换?”
面对她的指责,丹娘始终沉默着。
终于,在侯府的人来敲门时,丹娘迅速拉过姜芙,将一块冰冷的黄玉扣到了她手里。
“苗苗,是阿娘对不住你。这是阿娘手里还算值点钱的东西。你在路上若出了事,就当了应应急吧。即便是到了侯府,应当也是可以拿来...用用的。”
姜芙很想说,侯府既然派了人过来,一应细软必将早已准备妥当,一路上根本无需她操心,更别提入府后的生活了。然而望着丹娘眼里的愧疚和不舍,再多的话她始终没能说出来。
就当是母亲临别前的一点心意吧,她垂下头,接过了黄玉。
两人沉默地站立了一会儿,或许是离别的愁绪淹没了此刻的怒意,姜芙没能说出更狠的话来。
情绪渐渐平稳下来后,她问丹娘:“父亲呢?”
姜固从小最宠她,她即将离家,且不知归期,按理说即便无力阻止,也该出来送她最后一程。可自从她将自己锁在房内开始,几天了都没见父亲前来问询。
丹娘抿了下皲裂的下唇,眼神闪躲地解释道:“年关将至,酒楼大宴众多,你父…阿固他忙不过来,这几天便宿在了酒楼,还…还不知道你要离家的消息。”
姜芙点点头。
不知道也好,若是父亲知道了,定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离开,而她并不想姜家与忠渝侯府闹僵。
忠渝侯府在京城家大业大,权威甚重,父亲的阻止无异在挑衅结仇。若是两家和和气气的,她往后或许还能有回来探望的机会。
她走入屋内,取了一件厚实的棉袄,盖在了丹娘身上。随后拿出放在床头的木匣子,递给丹娘,“这是这些年我替莳秋楼的姑娘们描花钿挣的一些体己钱,里头有几颗银锞子和一些珠钗,虽然不多,好歹也是一点积蓄,也算是成全了您的养育之恩。”
丹娘刚想推拒,姜芙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仍坚持将木匣放进了她手里,悄声道:“这原是我为自己攒的嫁妆。”
她将木匣推到丹娘怀里,眸中划过一丝伤感:“我和他之间终究是一场兰因絮果,这方木匣承载过太多的回忆与期盼,不要也罢。”
听她这般说,丹娘最终还是将小木匣接了过来。
姜芙将黄玉放进斗篷的内袋里,凝视着丹娘的脸,郑重地同她告别:“阿娘,此别后不知何时才能再相逢,还望珍重。”
豆大的泪滴从丹娘妩媚的丹凤眼里流出,划落玉面,我见犹怜。
她攥紧了木匣,指节抠得发白,“苗苗…保重…”
身后是丹娘嘶哑的啜泣声,姜芙没有回头,拉开大院的门,坐上了忠渝侯府的马车。
以后或许还会再见的吧。
只是今后很长一段路,都需要自己一个人走了。
马车离开维扬一带,气候变得愈发严寒。
姜芙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生长的家乡,踏上了北上建安的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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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