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老爷慢悠悠地把烟嘴含进去,啧啧出声儿,对于元池的请求不置可否,话题拐了一大圈儿:“那给老爷说说,她是你什么人啊?”说完伸了伸脖子,一旁跪着的荣生很快地喂了一口茶水。德老爷喝完茶,舒服地叹了口气,躺回了塌上。
元池知道德老爷变态的爱好,两句话就隐去了俞冬的身份,他含糊其辞地讲:“是个同乡。”
德老爷听完这个答案,并没有怀疑,只是深深叹了口气,把铜制的烟枪狠狠磕在台子上,含铁不成钢地训他:“怎么死脑筋儿啊,问你就是给你自己选的机会,什么关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元池像触电一样呆在了原地,德老爷又打量了他几眼,带着不明不白的笑:“你就真打算和她做个同乡?不做个别的?当时怎么没成啊。”
元池张了张嘴,老老实实地回答:“算不得男人,配不上人家。”德老爷嘿嘿一笑,说:“想当君子啊?大字不识几个,学那一套虚礼倒是快。我可告诉你,好人都没好下场。”
他从塌上探出去半个身子,五官都挤在一起:“以前她是神仙,那现在可不一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你就这么白白拱手奉上去?”
元池清楚德老爷的意思,他死死盯着地砖上的缝隙,一句话也不敢说。
德老爷叹了口气,又舒舒服服地倚在了垫子上,笑眯眯地说:“看来元池还是个会怜香惜玉的,成,给你选的机会。两份,一个婚契。一个腰牌。怎么选,自个儿定。来,荣生,赏他口茶壮壮胆子吧。”
元池立马推脱:“不,奴才不敢当。”
德老爷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他见状只能陪笑跪着膝行上前,立直上半身,手指扶着炕的边儿,使劲昂头去接荣生手里的茶壶,荣生跪在另一面,粗暴地把壶嘴塞进元池的嘴里,抬手把一小壶茶灌了进去。
那茶壶是德老爷爱用的,不知道里面的液体是什么,一进嘴的瞬间,元池只觉得嗓子火辣辣的难受,浓厚的药味儿弥漫在整个口腔,咽下去之后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的,带着气儿反上来一股臭味。
出了屋子元池就跑到墙角吐了出来,吐得昏天暗地,才算完。
可就算这样,药物还是发挥了不少功效,左手拿着婚契,右手拿着腰牌。元池几乎是忘了自己怎么走出屋子的,他脑子里全都是德老爷教他的手段和话术。魔咒一样地绕在他耳边。
俞冬醒来是在一个昏暗的小屋,棉袄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她直勾勾地看着屋顶,旁边有人压着声音问:“你,你醒了。”
她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顺着思路捋了捋,吃惊地问:“你就是那个德老爷?”
元池听见,自嘲地一笑,摇摇头:“我哪儿有那个能耐,不过是个洗衣服的下人,一辈子当奴才的命。”
俞冬总觉得元池有哪里不一样了,明明都是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偏偏就是和之前的人两个样子。
她看着自己的手指,不接话,元池也沉默很久,他在这儿混了几个月,已经混得厚脸皮又市侩,可见到俞冬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变回了俞冬房里,那个胆小怕事的、无能的太监。
元池又开始像在王府里那样,无意识地拧着自己的衣服,脑子里计划好的话全忘了,憋了很久,只会问:“格格,你怎么啦”
俞冬手指攥着被子,她隐隐地有些不安:“我没有身份户籍,外面官府又在抓闹革命的,不管青红皂白地抓,就……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而元池垂下眼睛——对于这个情况似乎没有丝毫意外,他早就猜到了。他觉察到俞冬的不安,想要安慰安慰她,却又无名的胆怯堵住了嘴。
他这时候静静地看着俞冬——到底是朱门绣户里待出来的人,落难了也是个病凤凰。不像他,再费心装点都是一副奴才样,毕竟打小就照着下贱人养的,怎么也登不得大雅之堂。
元池突然打了个嗝,那股被压下去的药味儿又找了上来,他头疼得要命,看什么东西都有重影,胃里也疼,一团火沿着食道一路攀到喉咙。
俞冬眼看着他开始晃着站不稳,她想下床去扶他,手刚刚碰到元池的手,对面的人就吓得抽回了自己的手,元池这一躲没躲好,重心没稳住,身体在自我保护下向着前面使劲,不偏不倚地扑在了俞冬臂弯里。
俞冬的手是热的,他的手是冷的,还有些粗糙,元池明明在哆嗦着,他不知道自己是怕的,还是开心得发抖。
“元池,元池,你,你没事吧。”
俞冬感觉不到温存,她是觉得元池有点不对劲,抖得吓人,看着神智都快不清楚了,
元池膝盖磕在了地上,上半身都扑在俞冬的胳膊里,他现在糊里糊涂地,突然想到了第一天入王府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样跪在俞冬床前。
想到这儿,他捧起了俞冬的手,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嘴里什么话都开始冒:“奴才教您,奴才可以教您的。格格。”
俞冬茫然地看着元池这一出戏,元池抬起身子,坐在了床边,手隔着空气虚虚地停在俞冬脸颊旁,笑意变得温柔:“格格,奴才什么都会,什么都做。”
他把俞冬的胳膊捧在手中,像第一晚他在俞冬卧室里那样,一样的用心,一样的小心翼翼,他自己的脸贴在俞冬的手背上,轻轻地蹭着。
不经意间的一个抬头,他看到了俞冬厌恶的目光,元池惊慌地不知怎么办,带着讨好的笑,他低声呢喃:“格格,您说过的,我不是奴才,格格。”
说着说着,元池突然感受到了手边有些许湿意,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这才发现,俞冬哭了。
她哭的很凶,一只手的手掌覆盖在眼上,豆大的泪水流到下巴,然后断线般的滴落在被褥衣服上。
元池直勾勾地看着手心的透明液体,小格格哭了。他的恐惧和愤怒一瞬间都冒了出来,谁欺负了小格格,弄死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另一个声音:“不就是你?”
对啊,真的是他,元池一下子慌了,他一个阉人,刚刚居然敢碰格格的手。
在这么混乱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一声“你在干嘛?”声音脆生生的,把他从迷茫混沌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元池一身冷汗,他这才发现,刚刚的一切都是他发昏,什么亲吻什么哭泣都是他发了癔症了。俞冬正好好地坐在床边。他还老老实实地跪在俞冬床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元池心里居然有些庆幸,幸亏,幸亏都是他发疯。
哪怕理智已经知道了什么情况,可元池的嘴还是管不住,他还是惊慌,他面对着真实的俞冬,却语无伦次地安抚:“对不起,对不起,小格格,你别哭,奴才发昏了。”
他语速极快,一边解释一边想用袖子擦着俞冬的眼泪。
直到自己抬起手的时候,元池才发现,俞冬根本没哭。对上床上的人那双疑惑的眼睛的时候,他才终于清醒过来,伸着的胳膊僵硬在原地。
俞冬不明所以,她呆愣地看着元池,实在琢磨不出在元池愣神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她只是保守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还好吧。”
元池这会儿又觉得嘴里发苦,他赶紧晃了晃头站起来,胡乱地灌了几口水,害怕自己又出了岔子,他狠狠地伸手,用了十分的力气,拧了半分钟自己的胳膊。
做完这些事,他仍然抑制不住地磕巴:“奴才帮您说啦,没事的没事的。晚上摆饭的时候,带您去见一趟就是了。”
俞冬拧着眉头看着元池,脸上勉强的笑意实在是让她放心不下,元池擦了擦鼻尖儿上冒出来的汗,拿出袖子里的腰牌,柔声细语地安慰着俞冬:“您看您看,身份腰牌都写好啦,官府来了也拿咱们没办法不是。”
俞冬推开他的手,摇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元池,你是不是发烧了。”她忧心忡忡地说出这些话,想要抬手去摸摸元池的脑门。
接触到的一瞬间,元池像只被吓到的小狗一样窜了起来,而后又故作镇定地装着整理衣服,微微摇头:“我没事,只是一会儿要是见到了,千万别告诉德老爷你是个格格。”
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元池提了一个奇怪的要求,他神色紧张,不像是在撒谎。俞冬思考了一阵,选择了相信元池。
元池一边交代着俞冬怎么编瞎话,一边不留痕迹地把那张被捏的变形的婚契塞进了床垫下面。
府里多了个人,当然要带去给德老爷看看。
木门“嘎吱”开了,元池用眼神示意她一起进来,俞冬刚一进去就被鸦片的味道呛得说不出话。
见了人也不磕头。
德老爷当即皱眉,元池轻轻按着俞冬的肩膀,陪着笑解释:“是个不懂规矩的,您别怪罪。”
德老爷让俞冬自己说,她是元池什么人,俞冬不知道那些事儿,只是按照元池设计的讲:“是个同乡。”
德老爷诧异地拧过头看着俞冬:“你说你是谁?”俞冬记得元池让她一口咬死是同乡,她只能硬说就是同乡。德公公眯着小眼睛问:“他有没有提别的事儿?”
俞冬的思路被德老爷这一句话问乱了,她在心里像放电影似的放着刚刚在屋儿的事儿,可怎么也找不出来别的重要的事儿——唯一一件就是千万不要说自己是格格。
在这种情况下,俞冬还是选择相信元池,她坚定地摇摇头:“没有。”
他打量打量俞冬,又看了一看跪在地上磕头的元池。末了,自顾自地笑出了声,被大烟呛了一下却还是在笑。
脸上的肉随着他的笑声一抖一抖的,那颗硕大的痣也随着他的笑声在抖,他的银烟枪磕在桌上,吐出一口猩红色的痰:“他大爷的,元池啊元池,你还真是个情种儿啊,啊?”
元池一句话不说,他知道德老爷的心思,等着他乐够了也就行了,俞冬却心里发慌,她左右环顾,屋子里的人还有一个人,他垂首低头跟在德老爷身边,似乎是个心腹。
俞冬无意间对上了他阴沉的目光,那双眼睛让她极不舒服。德老爷还在笑,笑着笑着,他突然猛地把脚边的凳子踹开了,手指着元池破口大骂道:“还想着英雄救美?你想当好人,是吧,元池,我满足你。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好人在我这儿是个什么下场。”
元池跪着也瑟缩了一下,看他还是不说话,德老爷更生气了,他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大喊:“荣生,打,给我打。”
被叫到的人从一旁的缝隙里拿出木条,毫不留情地照着元池胳膊抽过去。打了五下,德老爷抬手,荣生懂事地停了,退回去了一旁。
德老爷傲慢地看着人:“知道为什么挨打么?”元池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德老爷也不追问,而是悠悠地回答:“因为,老爷我就恶心你这副善良样儿。。”
元池知道德老爷的意思,他还是打算像之前一样,老老实实地挺过去,让德老爷出了气就好了。
德老爷心里觉得不痛快,他眼珠子一转,他用烟枪一指俞冬:“你,给老爷办个事儿,小池子可有个秘密在心里,他不告诉你,你要是能撬开他的嘴,就算行了。”
俞冬干瞪着眼,她不明白德老爷的意思,德老爷的余光看到了元池的慌张,他这时候突然又有了个好玩的想法。
仅仅过了几秒钟,德老爷低头摩擦着自己的宝贝手钏,慢条斯理地说:“荣生,来,给新来的讲讲规距,开发开发脑子。”
荣生照旧微微颔首,手里拿着木条,冲着俞冬一下一下地挪过去,元池惊恐地抬身,一脸的惊慌和担忧,被德老爷看了个正着,他讥讽地笑出声:“元池啊元池,你叫我说什么好啊。你自己头一遭挨打有没有这么怕。”
一来一去的说话时候,荣生已经走到了俞冬眼前,他面无表情地扬手要打,元池扑上去搂住了荣生高高举起的手,他面对着德老爷祈求:“老爷老爷,奴才错了,我说我说,老爷您别打她,她身子弱不禁打。”
元池说得颠三倒四,德老爷却满意地咧开嘴,他又转头问俞冬:“你问吧。问明白了带着答案来告诉我。元池,你说。”
俞冬面色苍白,她不知道该不该问,元池艰难地拖动脚步走过去,他站在俞冬对面,看到了俞冬的眼睛。
那句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他觉得□□的旧伤突然撕心裂肺地疼,疼得他眼前发黑,疼痛里夹带着羞耻感,如同水一般灌进了他的肺里,痛苦快速地蔓延到了他的五脏六腑。
他说不出,他真的说不出。元池崩溃地“扑通”一声跪下:“老爷,我说不出来,我不配,我只想陪着她就行了。我现在真的知足了。”
德公公享受着元池情绪失控的痛苦,他扭曲的笑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快感:“为了她连卖身契都签了,元池你个窝囊废你活该。”
俞冬听到这儿,刚刚还不清晰的头脑在此刻突然无比清晰,她知道了德老爷到底要元池说什么,心里钻出来冲天的怒火——他分明是故意把元池逼到崩溃的。可她不能发火,她只能间接地解决这个问题。
俞冬终于搞清楚了情况,于是,趁着德公公再发火之前,她冷静地说出一句:“我知道。”
德公公一股子气被俞冬的这三个字憋没了,他差点被气笑了:“你知道个屁。”俞冬神色自若地回答:“我当然知道,他喜欢我。”
这几个字,掷地有声,说话的人不怒不羞,脸上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恶心的感觉。
德公公先是惊奇,而后是觉得有意思,事情没有按照他想象地那样发展。
德公公坐在榻上,盘着腿,很有兴致地和俞冬攀谈:“你不恼?”俞冬平静地反问:“我恼什么?喜欢一个人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他喜欢我,我为什么恼。”
俞冬不去管德老爷带刺的话,只是大大方方地回答问题,光明磊落的样子,倒是让德公公有些语塞。
他还没看够乐子,身子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冲着元池的方向努努嘴,意味深长地问:“那你呢?”
俞冬也笑了,她说:“不知道,但我也是吧。”
元池打了个哆嗦,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欢喜,他怎么能不欢喜,可他又惶恐,他怎么能不惶恐呢,他知道自己配不上俞冬,甚至连一句喜欢都不敢说出来。
他现在觉得死了也没什么怕得了。
德老爷没看到想看的戏码,没了兴致,烦躁地撵人出去。出去之前,德老爷又突然叫住了俞冬。
“怎么说也是府里的人了,荣生,赏她口茶吃。”
德老爷一嗓子喊完,逛逛打人的那位走进后隔间,又很快走回来,他手里的托盘里摆着盏大碗茶,旁边却放着一个银壶和一小碗花瓣。他走的快,几步就到了俞冬面前,俞冬看着面前冒热气的茶,她属实是不敢喝。
德老爷像是会读心一样,嗤笑一声:“怕下毒?没毒,喝吧。”俞冬不敢反抗,只硬着头皮端起茶盏,也不敢管那些花瓣和热水的用处,左手掀起茶盖子,吹了吹浮上的几枚茶叶,忍着烫抿了几口就放下了。
德老爷问她怎么不喝完呢,俞冬也不明白,只是照实回答:“因为太烫了。”
不知道哪句话说对了,逗笑了德老爷,连端着盘子的荣生都露出了些许笑意。而后他端着盘子回去了德老爷边上,俞冬以为能走了,德老爷还不依不饶地说:“等一下,你,去给我拿些□□来。”
俞冬杵在原地,她不知道什么是□□,也不知道这玩意怎么取。她更不知道该不该问,俞冬在这两件事的惊慌和无措毫不遮掩,德老爷忙着吞云吐雾,一双三角眼在烟雾里紧紧地盯着俞冬,俞冬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
元池心里明白德老爷在干嘛,捧着笑过去:“她不懂,小的来?”德老爷仰着头吐烟,旁边端盘的荣生却勃然大怒,上去就是一脚:“要你多事儿了?”
德老爷对着俞冬努努嘴,又拿烟枪指了个抽屉,意思是叫俞冬打开。
俞冬从抽屉里拿出个金托盘来,上面整齐地码着一堆小罐子。味道刺鼻难闻。俞冬掩盖住了自己的心惊胆战,镇定地端了过去,德老爷问:“会用?”
俞冬摇摇头,德老爷看着俞冬谨小慎微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挥挥手:“得了得了,出去,小池子,你把壶生喊来。你回去吧,明天再来。”
熬过了这一关,下一关就是住处。
元池在府里也不是什么大职位,他在洗衣房当差,每月就那么点儿钱。当初王爷给他卖了,没想到人伢子也看不上他,转手就给他卖进了德公公的府里。
挨了好多次打,才在这里站住了脚,他住在府里最深处的屋,虽然很小,但好在是一个人,德老爷根本就没让人给俞冬安排住所。
元池又不想让俞冬去混大通铺,他再三斟酌,还是硬着头皮把俞冬带回了自己的小屋里,他推开门,语无伦次地叫俞冬先等一等,进了屋就开始慌里慌张地收拾,几分钟之后,他才打开门,窘迫地站在屋里,邀请俞冬进来。
德公公的这一回恶意捉弄让俩人都有些尴尬,沉默着坐在桌上,元池拧着自己的大腿,在心里骂自己:说话啊,你说话,你哑巴了啊。
“你胳膊没事吧。”
“我,我去做饭了。”
俩人同时开口,话撞在了一起,气氛变得更尴尬了,俞冬这次率先开口:“所以,疼吗。”元池被这句话拖住,坐下来,苦笑着说:“这有什么的,之前比这个疼的还有呢,熬几天就好了,不碍事。”
俞冬心里的愧疚感又出现了,元池看着俞冬不再说话,立马急急忙忙地出了门,说自己要去做饭了,俞冬坐在凳子上,环顾着这间屋子,不大也有些破旧但是很干净,房间也没什么难闻的味道。
饭很简单,一荤一素,配上馒头和糙米,冒着热气的饭菜让俞冬有种家里的错觉。
食不言寝不语,可有一件事儿俞冬真的心里难受,她咽下嘴里的菜,放下筷子问:“元池,卖身契是什么意思。”
元池停了一下,继续若无其事地吃饭:“没什么,要不然我也是要签的,只是早晚而已。格格,你不用内疚。我都是自愿的。”
他的话没有让俞冬好过半点,她反而开始吃不下饭了,元池用一双新筷子给她夹了一口肉,轻轻补充道:“我也没什么别的去处 ,
当初因为和德老爷攀上了点关系,才从人伢子那儿出来的,早晚是府里的奴才,我真的无所谓,你快吃,一会儿冷了就不好吃了。”
俞冬看着碗里的肉,她又开口了:“元池,刚刚我说的……”
元池拿着碗的手突然开始颤抖,他知道俞冬要说什么事儿,恐惧地把脸藏在碗后,声音颤抖,透出他极度不安的状态,声音越说越低,似乎在努力压制着什么:“小格格,如果你说的是那件事,别提好不好,就算你自己知道了,也求你不要说,别戳穿我,求求你了,就算是照顾一下我这个阉人没用的自尊心吧。”
房间里只有元池低低的说话声,俞冬拿起了筷子,又放下了筷子。
“元池。”
“怎么了。”
“你怕什么。”
元池被问得僵在桌子上,他轻手轻脚地放下筷子,他看着平静,实际上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跳得他心口发慌,他很小声地说:“不敢。我不过是个阉人,不敢想这些。师傅说过,我们这种人生来就是受罪的。所以不许想这些。”
两个没有对视,而是并排坐在了一起,俞冬垂眸看着桌上的菜,元池低头抠着手。房间里有些昏暗,空气里还散着好闻的饭菜香味。这种温暖安全的环境让俩人都放松了起来。
俞冬沉默着,她在心里构思着怎么说接下来的话。
这可怕的沉默让元池又开始胡思乱想,带着失落又畏惧的神情,他还是在抠着手,已经几乎是在哀求:“所以,你看,我其实是有自知之明的,格格,先别疏远我,好不好,你是读过书的,有大志向的人,早晚会离开这种烂地方。你别不理我,今天是意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的手越攥越紧,为自己辩解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他觉得自己又快要哭了,脸上却突然有了一片暖意——俞冬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在了他的脸上。
元池噤了声,一动也不敢动,像只被人抓到偷吃的仓鼠一样,俞冬却轻轻笑了,她打趣道:“我如果不动,你会不会一直呆坐到明天啊。不冷了吧。看你之前脸都是苍白的。”
元池木头人一样顺着俞冬的话,点了点头。俞冬又轻轻把元池的脸转了过来,小太监慌乱地扭脸,俞冬轻飘飘地落下一句:“不准动。”元池只好任由那只手摆弄自己。
他的脸上还带着些许泪痕,可能是刚刚在德公公屋里留下的。俞冬突然有些心疼,她抬手在他的脸上擦了一下。
“元池,你讨厌我这样么?”
对面的人躲避着俞冬的目光,眼睛看着掉灰的墙面,他浑身紧绷,还是忍着慌张,努力地摇摇头,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俞冬。哪怕一点点。如果小格格真的厌恶自己的话。
俞冬知道他害怕,要一点一点地来。所以她的手只是规规矩矩地放在元池的脸上,不再有多余的动作。她的大拇指轻轻地摩挲元池的眼角的皮肤。
“元池,刚刚德公公让你说的话,是真心的么?”
被问到的人感觉自己又开始心跳加速,他咽了口唾沫,咬着牙点点头。
俞冬的手顺势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来,滑到了床上,她的指尖微微搭在了元池的手背,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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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