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舟渡星河 第63章 踏浪上岸（七）

陈幸予被麦俊宁带走了三天，这三天里，她就像个在时间更迭的缝隙里一再迷路又一再被带回来的孩子，有时任性挣扎，有时迷茫痛苦，当她第三次从催眠中醒来的时候，她终于完全回到了正常的时间线上。

她躺在壹宁心理咨询诊室的高级按摩椅上，默默流泪。

麦俊宁递来纸巾，她接过来往眼睛上一搭，纸巾很快洇湿了两小片，“如果当时救护车里的人是我就好了。”她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地说着。

“那如果今天躺在这里的是陈星时，你也会觉得比较好吗？”

麦俊宁的这个问题，让陈幸予一时无言以对，长久的静止之后，最后她还是说了“不”。

“为什么？不忍心？”麦俊宁问着，又递过纸巾盒。

陈幸予没接，而是望向天花板，闭起眼睛的时候，她轻轻说了句：“大概，是吧。”

“那你就当陈星时也觉得不忍心吧！你比你想象中的要珍贵得多，这一点，你新晋的病友程故舟也能证明。”麦俊宁说完，给了陈幸予一个肯定的微笑。

陈幸予看向麦俊宁，点头的时候，眼里多了些安定和放松，“我能给程故舟打个电话吗？”她问。

“没必要，”麦俊宁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他就在隔壁诊室，他的诊疗应该也马上结束了。”

陈幸予又开始担心地问道：“所以他状态怎么样？”

麦俊宁走到窗前望远，淡淡地说：“如果把心理疾病比作一般疾病的话，他大概是打喷嚏嗓子疼需要喝两天热水的程度，在我看来，已经强大得可怕了，我还真想分析分析他的个人经历。”

陈幸予低头，带着被提醒的恍然，笑着说：“所以他能没事，真的太好了。”

“所以，他妈妈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麦俊宁转身，有些好奇地问。

陈幸予坐起来整理头发，眼珠子一转，说道：“程故舟说，我生气的话就打他，我哪舍得，再说我一向主张君子动口不动手。”

麦俊宁了然一笑，让陈幸予自己出了诊室。

陈幸予坐在二楼的等候区，什么都没做，只是双手托腮等程故舟从诊室出来。

这三天，她和程故舟之间完全没有联系，但在麦俊宁为她做完治疗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让麦俊宁劝劝程故舟，让程故舟不妨也来疏解一下压力和负面情绪，没想到，程故舟就真的来了。

陈幸予体会了一刻钟左右当病患家属的感觉，发现自己比以往更加期待见到程故舟的脸，然而诊室门打开的瞬间，她却坐着没有动，只微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

“哈喽，程先生，好久不见。”

程故舟见到陈幸予，喜不自胜，直接拉过她的手说道：“小星！你完全恢复了？走，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嗯？你带我回家？”陈幸予一歪头，一副不明白程故舟在说什么的样子。

程故舟见状，也心生疑虑，他皱着眉问陈幸予：“你不会……真的被麦俊宁洗脑了吧？”

陈幸予愣了几秒，随即一脸反感，“你说的那是下蛊，我们俊宁可是正儿八经的心理医生！”

程故舟微眯眼睛，脸色稍变，转身就进了陈幸予刚刚出来的诊室，他看麦俊宁正在桌前写着什么，上手就夺去了他手里的笔和记录本，质问他：“麦俊宁，我不想置疑你的专业能力，但是陈幸予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其实诊室的门没关，麦俊宁也听见了陈幸予的玩笑话，他只在屋里笑着摇头，想陈幸予和陈星时不愧是两兄妹。

麦俊宁一副无辜模样，“故舟哥，根据我的诊断，陈幸予已经完全恢复了，她的意识也是清醒的。”

“在聊什么？”陈幸予背着手迈进诊室，看程故舟手上拿着笔和本，凑过去看了一眼就面露不悦，“啧，你别耽误俊宁工作啊，赶紧还给人家！”她边说边把东西夺过来还给了麦俊宁。

“陈幸予……”程故舟张口叫着她的名字，竟一时间大脑短路，不知从何说起。

陈幸予非但没管程故舟的激动，还对麦俊宁露出温柔一笑，说道：“俊宁啊，你忙完了还是送我回去吧？我在楼下等你啊。”

程故舟震惊地看着陈幸予目光略过自己直接转身下了楼，抬起胳膊就拦住了也要跟着下楼的麦俊宁，他眼中杀气重重，克制着怒意对麦俊宁说道：

“麦俊宁，今儿你要是敢出这个屋，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了！”

麦俊宁眼看自己不大安全，立刻提醒：“故舟哥，我劝你冷静点，我出不出屋，我也还是我，可你要是再不出去，我猜你很快就不是你了！你家陈幸予恢复记忆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你算账啊！”

“！！！”

程故舟几乎是飞下楼的，一楼已经不见陈幸予的踪影，他快步走出咨询中心的大门，一眼就看见在他车旁边的阴凉处坐着的，他的陈幸予。

“小星！”程故舟远远喊了一声，见陈幸予站起来瞪眼看着他，便加速朝她跑过去，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他恢复笑容的速度显然更快些。

程故舟到陈幸予面前，立即解释：“小星，刚才我是太激动忘记告诉你了，冯薇女士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

陈幸予明知故问：“冯薇女士什么事？”

程故舟打开车门，先送她坐进车里，落座之后他车门一锁，拉着她的手就开始温柔交待：

“小星啊，我把我们最近的情况告诉她了，她已经回去陪我爸了。对不起，这件事的确是我忘了，你也知道……我一直和他们不太熟。”

陈幸予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只问程故舟：“所以呢，以后大家都不见面了吗？”

程故舟继续宽慰她：“倒也不是，冯薇女士说，你身体最要紧，让你先安心在家里静养，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陈幸予看程故舟面露温厚，也跟着笑，但一开口说的却是：“实话实说吧程故舟，你家的冯薇女士是不可能这么说的。”

眼神交汇，陈幸予眼神有些冷，程故舟笑容有些僵。

陈幸予轻叹一声，她拍了拍程故舟的肩，反而安慰起他来，“没关系的，说吧，我跟她接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程故舟仰面靠向座椅，环臂抱胸，好像在思考怎么说，陈幸予也不催他，也靠在椅背上，和他姿势相同。

过了一会，程故舟没忍住还是叹了口气，无奈又烦倦地开口：“我告诉了她眼下的情况之后，又问了她点过去的事，结果沟通不畅，我和她吵起来了，她一生气就走了。”

陈幸予倒是听得淡然，她笑着感慨：“说真的，我其实蛮羡慕冯薇女士的，不仅一辈子随心所欲，还一直有被宠坏的底气。”

程故舟反而越来越不淡定了，他把手重重拍在方向盘上，“当年她真的……如果不是她，我们……”没说完的话，大概是他强咽下去的怒气。

“没有如果，程故舟，记住，没有如果，”陈幸予平静接过程故舟的话，“我问你，她走的时候怎么说的？”

程故舟一脸不可思议：“她居然说，她以后再也不管我了……”

陈幸予被逗得忍不住轻轻笑了几声，程故舟却是哑口无言的郁闷。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不想办法哄她高兴吗？”陈幸予问的时候，还是没收住笑。

程故舟回答得斩钉截铁：“以后我们和她，能相处得来就处，相处不来就少处，你不高兴，就不处。”

“程故舟，这话当真吗？”陈幸予扬起下巴问程故舟。

程故舟一字一句地回答：“当然当真。”

陈幸予点头一笑，“走吧，开车。”

车子的目的地不是程故舟的家，是陈幸予租住的公寓楼。

程故舟忐忑地问陈幸予回去做什么的时候，陈幸予轻松回答：“当然是回去收拾东西呀！”

只不过陈幸予基本没收拾什么，简单两件衣服和几样洗漱用品被她随手装在袋子里，之后她就开始在家里磨磨蹭蹭，比如给家里的插花换水，整理橱柜里的空碗碟，收拾桌前的书和杂物。

程故舟眼看陈幸予从下午拖到了晚饭时间，还不提要跟他回去，便开始催促她，问她饿不饿，要去哪儿吃，要不要出去转一转，陈幸予只笑着摇头，说不着急，再歇会。

“小星啊，你是还生我气呢吧？其实，以后我跟你一起住在这儿也行，房租我出，你觉得怎么样？”程故舟终于坐到无聊刷手机的陈幸予身边，开始细声细语地跟她说话。

陈幸予懒懒地不想抬眼皮，“我觉得……”

门铃声打断了陈幸予的话，她只出了一个嘴型，程故舟就起身说：“我去。”

一开门，一束颜色清新的鲜花被推到程故舟眼前，拿着鲜花的快递员愣了两秒，他侧脸看了看门牌号,才又有些迟疑地说：“你好，1902的鲜花。”

程故舟有些吃惊地接过，他转身看向陈幸予，陈幸予却好像并不意外，还是看着手机没心没肺地笑。

鲜花里有张小卡片，上面工整写着几个字：是心跳不止，是无可取代，爱你！程故舟看了卡片的正反，却没有落款。

“陈幸予？不解释解释？”程故舟黑着脸，把不大的花束当成了棒球棒，在手心里掂着。

陈幸予终于从手机里轻慢抬眼，又是刚露出一个口型，门铃又响了。

程故舟拎着花转身就去开门，这次是蛋糕礼盒。精致的慕斯蛋糕，被安稳放置在透明包装盒里，隔着盒子还能看见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蛋糕是半糖，因为你够甜！

盒子在程故舟手里被转了360°，卡片还是没落款！

“陈幸予！”程故舟已经相当不淡定了，第三次被门铃声吵到的时候，程故舟终于在开门的瞬间，吼了一声：“谁啊！”

显然，对方被吓了一跳，“呀！”的一声喊，手里的饭盒被抡在半空划出了一条弧线。

陈幸予终于放下了手机，摆出一副看戏的样子，看着门口这对母子面面相觑。

“小舟！你！你吓死我了你！你怎么在这！”冯薇自己给自己抚着胸口，语气当然是气愤而惊讶的。

“冯薇女士！这问题应该我问你吧？你不是回南乐陪我爸了吗？你怎么找到这儿的！你是不是又做多余的事儿了!”程故舟的震惊程度也不遑多让。

“什么叫多余啊!我……当然是在这里照顾小幸予啊！”冯薇已经用手巴拉开程故舟径直进了屋，她人还没到陈幸予身边，手就先摸上了陈幸予的脸，“小幸予啊，今天怎么样？”

陈幸予笑着站起来，站直了身子礼貌回答：“谢谢阿姨，今天麦医生说，我记忆基本恢复正常了，但是还要继续做心理治疗。”

“噢，能恢复太好了，你不要着急，慢慢来,有什么需要随时跟阿姨说，我随时都能过来。”冯薇还是满满的关心和慈爱。

陈幸予看程故舟满脸不悦地走过来，便拉了他到自己身边，笑着开口对冯薇说：

“阿姨，谢谢您来看我照顾我。楼下的快捷酒店您住着不舒服吧？一会儿让故舟哥带您回家休息吧，明天开始，就别过来了，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小星！”“小幸予啊！”这对母子异口同声，表情是不约而同的急切而慌张，两个人都想说话，又都因为陈幸予在场，克制着没发作。

“阿姨，我现在的状态您也都知道了，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起来的，我也做好了恢复不了的心理准备，不想拖累别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故舟哥和您之间的感情不要受我的影响，其实他这个儿子，也做得蛮辛苦、蛮懂事的了。”

陈幸予对着冯薇说完，看见程故舟的脸已经接近扭曲，便又转头交代他：

“故舟哥，回去以后，要好好跟阿姨道歉，不许跟她顶嘴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都要往前走了，你这是干嘛呢？听话，带着阿姨回家吧，抽空把驷马给我送过来就好了。”

“小幸予啊！当年……当年是阿姨做得太过分了！”先破防的是冯薇，她拉起陈幸予的手，眼泪汪汪地说着，“我知道现在才说对不起和弥补也太晚了点，但我还是想为你们两个做点什么，小舟这么多年心里只有你一个，他是怕我再做多余的事刺激到你，生气拦着我，不让我见你，也不让我跟你说！其实，我现在是想你们两个能好好在一起啊！”

冯薇越说越激动，眼看就变成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最后话不成话，就剩委屈的哭。陈幸予没再说什么，只轻轻抚着她的背安慰，她余光撇向程故舟，看见他明显也是见不得自己老妈掉泪，神色软了下来。

“小星，我先把她送回去吧，然后回来找你。”程故舟没了刚才的火气，脸上只剩浓到化不开的阴沉。

陈幸予看了程故舟一眼，没回答，开始劝还在抽搭着抹泪的冯薇往门外走，“阿姨啊，您再哭，我可又要犯病了！您要是真想我好，就听我的话、听您儿子的话，先回家休息吧！”

“好好，那，那你把饭留下，晚上别不吃饭……”冯薇已经被劝到了门口，走之前她把手里的饭盒推到陈幸予手里，陈幸予没拒绝直接接了过来，她给程故舟递了个眼色，让他把冯薇带走了。

门一关，陈幸予觉得世界终于清净了。

陈幸予回忆起麦俊宁评价程故舟的话，忽然有些心疼程故舟，她笑叹了一句：哪里强大得可怕了，明明全是弱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