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卓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陈幸予被安排在病房里等着人回来。
空无一人的房间很安静,陈幸予又走到窗前向外望着,刚才停着的那辆直升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走了,一大片空地,被正午灼热的日光晒出刺眼的白。
她有些后悔,没有听程故舟的话,等她爸爸做完手术回来再摊牌。她以为她当时的脑子已经完全清醒,可刚才和程故舟的对话,却是词不达意、是毫无逻辑,也是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
就从程故舟说了那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而她回以片刻的迟疑开始。
其实她一直在极力避免程故舟出现这样的自责反应——她可太了解这种感情的可怕之处了。
那些对于陈星时死的自责、愧疚和罪恶感,正因为无法摆脱和控制,所以她才认命般地打算背一辈子。
回神后她急着解释:“不是这样的故舟哥!在你突然出现之前,我就、我就已经很扭曲了!我知道自己不对劲,只不过没有去好好治疗,遇见你之后,我开始想当个正常人了!所以我才瞒着你去看心理医生!”
程故舟却又沮丧而不解地追问:“所以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小星?是怕我知道了以后会离开你吗?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可靠?如果我今天没有亲眼看见你这样,你还是不会告诉我,而是去求助麦俊宁,是吗?”
面对这些连环又纠缠的问题,陈幸予越发急切:“不是这样的!我是要求助专业的心理医生,只不过那个人恰好是麦俊宁罢了!我瞒着你,不是你不可靠,是因为、因为……”
她知道程故舟一直等着她的答案,她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她心里清楚,一旦把那些担心挑明,就相当于一种“以退为进”——如果她说怕成为程故舟的累赘,那么程故舟就一定会说:别怕小星,不会。
可这种暗藏卑微和情感绑架的关系,她一点都不想要!
看着程故舟眼中的受挫和不满越来越多,陈幸予觉得自己大概是搞砸了,一种破罐破摔的自弃感从心底涌上来,她猛地起身,带着怒气发泄:
“因为你太完美了!程故舟,因为你太优秀、太完美了!我必须日夜不断,既要光明正大又要偷偷地努力,才能追上你的脚步,我压力太大了!这答案你满意吗?你满意了吧!”
程故舟也站了起来,他拉起陈幸予的手,言语里是被误解的难过:“小星啊,我从没想过要让你追上我的脚步,你只要看着我就好,你只要在我身边就好,你真的不需要……”
“不好!故舟哥,我哥的一辈子太短,可我却总觉得一辈子太长了!如果我一直是这个样子,那你的一辈子也会很痛苦!要是变成那样,我宁愿、我宁愿我们不要在一……”
“陈幸予!”
陈幸予回想起来,她当时没说完的话,应该是先被麦俊宁的来电铃声打断了,而不是程故舟的低声怒喝,虽然她确实被吓了一跳。
她被铃声吓到手一抖,手机摔到了地上,她对上程故舟燃火的眼睛,又被吓到不敢动。
但紧接着,她就看到程故舟慌张到不能自已,看到他为她捡起手机,把她抱到怀里,还一直安慰她:“不,小星……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她不得不承认,是麦俊宁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让两个人恢复了冷静。
她是按着免提键和麦俊宁通话的,并且一秒就恢复了平常的语气。
“喂,麦俊宁?我爸的手术做完了?”
“对,主任说挺成功的,陈老师状态也很好。你和你男朋友在一起呢吧?你可以让他先过来找我,我们一块儿接陈老师出来,你去病房里等。”
“好,那就这么办,谢谢你麦俊宁。”
“客气了,挂了啊!”
通话结束的时候,陈幸予也和程故舟恢复了正常的距离。没有再多的话,陈幸予先走向医院大楼,而程故舟也无声地在她身后跟着。
到了需要分头走的楼道口,陈幸予回望了程故舟一眼,程故舟也领会点头,两人原地暂别,陈幸予回到病房的时候,心情一点都不轻松。
病房外传来一阵喧杂,陈幸予听见了几个熟悉的声音,她抽回思绪,从窗前离开,快步出门迎接。
陈幸予看见她爸爸在众人的跟随和拥簇下被推了回来,他面色虽有些憔悴苍白,但欣慰和些许自得的笑也是藏不住的。
再看其他人,麦俊宁和护士长边走边聊,神情松快;脸红小护士也在和护工大叔交代着什么,想必是在说术后护理事宜,最后陈幸予的眼神落到程故舟身上,她发现程故舟也一直看着她,她却忽地躲了。
“爸,辛苦了。”陈幸予对着躺回床上的陈思卓笑着说道。
“不辛苦,我这算是因祸得福啊!身边可总没这么热闹过了!我已经有点舍不得出院了!”陈思卓一脸轻松地回答。
陈幸予一听,眉头就皱了,“爸!别……”
“哎呦!陈老师您可不能乱开玩笑!我们可都盼着您赶紧康复回家呢!”是麦俊宁站在门口笑着打岔,陈幸予也跟着认同点头。
陈思卓坐起来,笑着对麦俊宁点头,“俊宁啊,这两天辛苦你了,剩下几天就交给我家这俩孩子吧,回头等我出院啊,我请客,咱们两家好好出来聚聚!”
“对嘛陈老师,这话我爱听!行,那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您多休息,有事随时和我联系。陈幸予,我看你男朋友在外面打电话呢,要不你送送我?”
陈幸予听见麦俊宁毫不客气的要求,会意一笑,“送,走吧。”
两人前后走出病房,陈幸予在拐角处看到了程故舟正打电话的背影,她犹豫了一下,没去打扰,直接跟着麦俊宁出了医院的大楼。
走到楼前,原本应该说再见的麦俊宁却没停下来,而是边走边问她:“怎么样?”
陈幸予也继续送他,并回答:“说了。”
麦俊宁又问:“然后呢?”
陈幸予闷头走了一会儿,才回:“很可能……没有然后了。”
麦俊宁这才停下来,双手插兜一脸不可思议:“真的假的?你那坐着直升机来看你的男朋友真的接受不了?”
陈幸予苦笑,“不,是我接受不了,坐着直升飞机来的优秀男友,竟然有个这么扭曲的女友。”
麦俊宁望天一叹,继续边走边说:“哎……陈幸予,你这么跟他说的?”
陈幸予却笑不出来:“差不多吧。”
麦俊宁掐了掐鼻梁,摇头道:“我一时间都有点怀疑你到底爱不爱他了。”
陈幸予扭头瞪着麦俊宁,有些气恼地反驳,“才轮不到你说!”
“冷静、无私、只分析利弊却没有占有欲,在你的印象里,这些词和爱情关系大吗?”麦俊宁说着,看向陈幸予的目光意味深长。
陈幸予突然哑口,她心里太清楚,麦俊宁说的就是她。
麦俊宁也没等她回答,又问:“如果你说你爱他,那你到底爱的是什么样的他呢?是那个优秀得让人觉得高攀不上的他,还是一个也变得和你一样扭曲的他,还是那个原原本本的他?”
陈幸予低着头边走边听,虽然没吱声,但也默默思考着麦俊宁的问题。
“我个人觉得吧,爱人就像照镜子,只看见对方或者只看见自己,可能都不太对劲,”麦俊宁说完这句话,终于彻底不走了,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陈幸予,就送到这吧,咱俩再多走两分钟,我看你男朋友就要上来打我了。”
陈幸予倏地停了脚步,一回头就看见了身后不远处,朝他们快步走来的程故舟。
程故舟先把陈幸予挡在身后,才笑着问麦俊宁:“麦医生要去哪,不如我开车送你?”
麦俊宁笑着摆手拒绝,“不用,我做公交车,这不陈幸予非要送我到车站,我一个劲儿说不用,正好车来了,你们俩快回去吧!我走了!”
陈幸予被程故舟挡在身后,看着麦俊宁上了一辆刚好停在他身边的公交车,到了车上他还不断朝她和程故舟微笑挥手,她明显感觉到程故舟肩膀在不平稳地起伏,于是赶紧解释:“故舟哥,你别听麦俊宁他乱说……”
程故舟猛地转过身来,提着陈幸予的耳朵严厉警告她:“麦俊宁、麦俊宁、麦俊宁……陈幸予,你今天再说一次这个名字,我就真的生气了!”
陈幸予颇为不解,“那刚才我在长廊里和你说的话,你没生气?”
程故舟长叹一声,牵起陈幸予的手往回走:“我家小星啊,那是关心则乱,而且有时候她嘴上说的,并不完全是她心里想的,虽然她说我很优秀这点……是事实没错了。”
“可我说我压力大也是真的,我觉得一辈子太长了也是真的,我怕你痛苦也是真的……”陈幸予被程故舟牵着,像个老实交代情况的孩子。
“嗯,还有吗?”程故舟问。
陈幸予想了想,“还有,宁愿不要在一起那句……”
程故舟回头,眼角一吊,“也是真的?”
陈幸予停下脚步,抻住程故舟的手不让他走,看着他的目光里有求证也有不安,“如果也是真的呢?”
程故舟摸了摸下巴,做出难办的样子,“也是真的……那可就有点麻烦了,我还真得认真考虑考虑……”
“会考虑和我分手对吧!”陈幸予抢答,遮不住一副猜到又失望的表情。
程故舟啧了一声,笑着在陈幸予头上来了一记爆栗,他稍稍用了力度,弹得陈幸予捂着头直哼哼,他也没帮她揉,还是一直笑。
陈幸予终于有点恼羞成怒,质问程故舟:“你笑什么啊!”
程故舟的嘴角还是扬着没下来,“我笑你陈幸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只有你可以用心良苦,用情至深,我就不可以?是我不配吗?”
陈幸予被程故舟的解释敲得有些懵,不知怎么接话。
程故舟终于把笑容收了,他握起陈幸予的双手,话说得很慢很温和:
“小星啊,在我知道你的噩梦这么严重之前,光是想着你有睡眠问题,我就已经一直在担心了,更不用说我现在全都知道了。如果对你来说,我会因为你生病而感到十分痛苦这件事,让你无法承受,那我也该找个心理医生,先把我自己治好,然后我才有资格跟你在一起,是这样吗?”
陈幸予似懂非懂,立着眼睛问道:“你干嘛要去找心理医生!有病的又不是你!”
程故舟点了点陈幸予的额头,“所以你也知道,需要控制的是病情,而不是感情,对吧?”
陈幸予还要争辩:“可是,如果你身边的人不是我,你就不用面对这份痛苦啊!”
“如果那个人不是你,那对我来说,让我痛苦的就不只是你的病,而是整个没有你的人生,我真的会疯的。所以陈幸予,你就当两害取其轻好了!我对会你加重的病情负责到底,你也必须负责救我于水火。”
程故舟的语气,就像在和陈幸予商量达成什么重要的协议,却把陈幸予惹得眼泪莹莹。今天,她好像丢了往日的伶牙俐齿,面对程故舟时总是支支吾吾:“这话可是你说的啊程故舟,你你你,你可不能反悔了。”
程故舟抬手,把陈幸予脸上的眼泪轻轻抹去,又顺势搂着她的脖子带她继续向前走,边走边笑着说:
“那当然,而且这件事呢,只有我们两个能为彼此做,其他人都不行。你说得没错,一辈子是很长,那就更不着急了,我们一点一点,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