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里的谢垣正在兢兢业业的做皇帝,伺候的人都被屏退在外候着。
“慧妃娘娘,还是待老奴通报一声。”聂言嘶哑又细长的声音,即使已经尽可能的压低,还是吵到了门里面的人。
谢垣看了一眼滴在奏折上的墨点,还好,没有影响大局,他将手里的笔放回笔搭上,静静的等墨干。
门外的聂言显然没有挡住来人,对方也没有给他通传的机会。
“披甲进殿,许久未见,慧妃倒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相顾方才见了,倒是很喜欢。”
“新鲜感,稚子天性。”
“陛下此言倒是不假,相顾见了他阿姐托人从宫外给他带的新奇玩意,都很是喜欢。”
聂言见状,退了出去。
合上门后,让周围洒扫伺候的宫人都远远的退开,自己也往远走了走,连带将往勤政殿去的秦重微拦了下来。
“宫外刚递进来的消息,陛下让第一时间呈送给他!”
聂言往旁边让了让,但嘴上还是提了一句:“慧妃娘娘在里面。”
秦重微迈出去的脚停滞空中,又落回了原处。
屋内的两人果然起了冲突,百年风雨的檐角都跟着起了颤意。
“慧妃,此言僭越了。”
“那可是阿清养在心尖上的女儿,你如此算计,就不怕她在九泉之下心寒吗!她为了你心甘情愿的被困在在四方围城里,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如今你就不能念及她的情意,给她的女儿一方自由吗!”
“嘭!”
杯盏四散飞溅的碎片撞到盔甲被反弹回来落回地面,张祁慧未退一步,甚至还往前挪了半步,将碎片踩在了脚下。
谢垣冷笑出声,“自由?嫁进将军府就是自由了?慧妃,你到底是为了承泽,还是为了你那个侄子,又或是为了张家,你自己说得清吗?”
“若真能剖心以证,在辰清这座天平的两端,陛下觉得你我之间会是谁私心甚重?阿清不希望小梓背上皇家枷锁,陷入权力争斗,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忘了?”张祁慧步步紧逼,似是一定要得到一个承诺。
“相顾就不是皇后的孩子吗?”
“难为你还记得阿清用性命给你生了个儿子!”
“放肆,皇后会纵容你,朕不会!”
剑拨弩张的气氛过盛,弓弦绷到一定程度,没断,反而失了弹性,软了下来。
“谢垣,你根本不明白辰清!”张祁慧的言辞里满是遗憾。
高高在上的帝王不知被戳中了哪根思绪,被直呼名讳也毫不在意,淡淡的说了一句,“皇后是皇后,承泽是承泽,慧妃莫要弄混了,你自诩一心为她考虑,可你有想过她想要的是什么吗?有些事,不是朕忘了,是慧妃忘了。”
说完起身离开了勤政殿。
天和六年春。
三月十八,卯时正刻。
随着三声清越鼓响,春继院门缓缓而开,两列腰悬长剑,手握红枪的兵士自院内依次而出,一直延伸到春继院前长街的尽头。
只是这服饰装扮和武器,怎么是京畿卫。
这些人应名是保护学子,防止骚乱,维护秩序,保证考试顺利进行,考生稳妥应试。
但敢闹事闹到春继院的还未有过,这些人的存在其实就是为了表现朝廷对科考学子的重视,也算是给天下学子的一种示好。
故此,均是抽调禁军值守,毕竟要体现朝廷的重视,没有比天子亲卫更合适的。
接连破了两道祖宗规矩,这届春闱倒真是开了先河了。
谢基如此行事,足见皇帝信任。
虽说这对谢梓以后的计划可能算是个好消息,可明媚了一路的心情还是不可挽回受到了影响,现下虽然说不上阴,但那股子晴朗劲是一点都没有了。
谢梓捏了捏手里的考生文牒,沿着长街的中线,目不斜视的走到门口。
进门很容易,对方查看着她的文牒与考生名录对照,确认无误后便把东西还回来让她进去了。
进考场还得两关,第一关谢梓倒是不怕,开科宴上已有结果,多半是对照着那日的医案走个过场,事实证明,和她预想的一样。
那人面前的桌上正摆着她的医案,只是在她进去的时候看了她一眼,连她的考生文牒都不曾收过去查验,便摆手让她从另一边出去。
倒是谢梓,被那匆匆的一眼带起了兴趣,这么沉还能带上笑意的眼睛不似普通官侍能拥有的。
谢基的手下这么卧虎藏龙吗!
呸!
谢梓在心里不雅了一下,还真是事常不如意,不想出现的人无处不在。
第二关就不好过了,脱衣检查,验明正身。
虽然知道一切必然已安排妥当,这衣服肯定是不用脱的,走过场嘛,可谢梓的心里还是紧张了起来。
里面没有桌子,只有一把椅子和一个挂衣架。
负责的官侍正站在椅子旁,见她进来,说了句:“坐这里,过一刻后出去。”
两人擦肩而过时,谢梓的的视线从对方的侧脸刷过,眼睛登的一下不受控制的瞪了起来。
她赶紧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让情绪骤然起伏的眼皮安然下来。
转身坐下,抬头迎面而上的又是一张妥帖有礼、端方自然的脸。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往站在对面的人的脸颊两侧跑。
离开的时候,谢梓还是没忍住,回身开了口,“阁下可是...”
话到嘴边又刹住了,于她都不是小事,于对方只会是更性命攸关的大事,还是算了。就这么没头没脑的在原地转了个圈又往外走,指尖捏在耳垂,像是在不好意思。
终于到了属于自己的小隔间。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将自己的考生文牒在桌子的左上角安置妥当后,谢梓开始打量这方自己要度过两天一夜的小空间。
床很窄,只能容一人侧躺,好在她比较瘦小,空间倒是够,就是没睡过这么小的床,应该不会滚下来吧。
她伸手在床上按了按,好硬!
感觉褥子就是个摆设,手指都能感受到木板的硌人。
她的手挪到床边,沿着褥子的边沿在手里捏了捏,薄是真薄,好在很干爽,没有一点发霉发潮。
挪步到床尾,谢梓伸手摸了摸折叠整齐的被子,厚度还不错,他将被子沿着一个长边拎起来,还不错,够宽。
刚才一展开,差点拖到地上,多亏她反应灵敏,及时抬高手臂。
如此,将被子对折一下,一半压在身下,应该没什么问题。
又是三声鼓响,天和六年春闱,始。
拿到策论的试题时,谢梓不知为何竟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两天的时间,倏忽而过。
上半天结束用完饭时,明明还只觉得累,希望可以快点结束,离开这一点逼仄的空间。
和衣躺下去就睡着了。
这会摸着手里这两天已经慢慢用习惯的纸,倒生出几分不真切,恍惚这只是迷糊中发的一场梦。
真正的谢梓还躺在宫城里,苦苦的用时辰熬着毒发的折磨。
破庙里结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结伴同行;闹市里穿街而过,行侠仗义;深巷中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会一群人嬉笑怒骂少年不识愁滋味;会因缘际会结识表面寻常实则身怀绝技的高人;会接受那个放在心绪尽头的邀约一起踏春色赏春光。
......
这明明是那年春日,在纷飞的桃花中,那个坐在雕梁画栋的殿檐下的少女,眺着远方,给身边难得坐得住的少年,一字一句,描摹出的画面。
是她在脑海中一笔一划,细细着墨的画卷。
是梦,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大概是到了梦醒的时候,才让她生出如此多的缅怀。
“辰泽”两个字将谢梓叫回了神。
一抬头,巡考官正迎面站着,她放在桌子左上角的考生文牒此刻正在对方手里展开。
方才叫她名字的应该是此刻正跟在巡考后面的官侍。
考生待的这一方空间被称为“考格”,每个官侍负责五个格子,所以这张脸这两日她已经见的需要很久才能彻底压进记忆的箱底。
“学生有礼。”谢梓起身拱手。
巡考将文牒放回桌上时,注意到谢梓纸面一片清白,手从还未破封的试题上带过,留下一句:“日头不高了。”
明日张衣阳大约会未时到客栈等她吧,谢梓想要借此让自己的心绪稳定下来。
入梦一场,迄今也只得五分如愿,若是余下这一桩能得十分相似,其他的遗憾就都可以圆满了。
将飘散的漫无边际的思绪收拢整齐后,谢梓抬手开了他第一次春闱的最后一个题封。
纸张的中间规规整整的落着四个字:何以为君。
这是皇帝给她的考题!
看到纸面上的四个字时谢梓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可旋即又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仕为天下士。
虽然这题出的剑走偏锋,可能给人挖坑甚至让人无心埋下祸端,于选仕科举而言依旧不失为一道好题。
这世上最难的就是易地而处,将别人的艰辛感同身受;最容易的也是易地而处,将别人的名利看进眼里。
想到这些关节,谢梓开始就题论题,把眼前四个字真正当作一道考教意欲入仕学子的考题认真的思索。
天下有分合,江山有更迭,这君主嘛,自然也有治世与乱世之分。
科举考试选拔的人,最终是要做官的,所以策论一题难免涉及朝政。
可妄议当朝,言辞稍有差池,就会因而获罪,功名无望不说,打板子流放尚有转圜,丢掉性命甚至祸及家族的也不在少例。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便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