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传 第8章 第 8 章

飞楝一回府，就见送去题字的画拿回来了。

他将画展开。那是一副秋江暮雨图，画意萧瑟，一弯残月悬在画角，近旁题了几个字。

不见相思，尽是相思。

“回禄君的字颇得天然之趣，似有董其昌的风韵。”陈氏兄弟也凑上来看，又是异口同声。

飞楝点点头：“不错。他虽不看重凡人，却爱凡间的书画，平日里临的正是董书。”

二人不解道：“只是画中有景无人，哪里来的相思？怕不是写错了？”

飞楝叹道：“你们自然不明白。我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读得懂我画中之意。”

说罢，将画抛在空中，手指捏了个诀。画卷立时化成一缕轻烟，消失不见了。

陈氏兄弟惊道：“主人，这是为何？”

“有些事情，绝不能给旁人知道。”飞楝道：“他将我这画意写了出来。这幅画也就留不得了。”

“主人思的到底是谁？”两人面面相觑，挠了挠头。

玉清宫侧殿是天帝起居会客之所，少了几分正殿议事的威严肃穆。程云到的时候，就看见天帝歪在榻上，与站在一旁的太白说话。

“河神从哪里来？”太白看见他，眉眼中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瑶池。”

“听说近来瑶池热闹得很。”

程云刚打完架，原本在兴头上，突然被叫来，一口气憋在心里，便道：“不知。”

太白问道：“河神从瑶池来，却不知瑶池事？”

程云道：“未能进得门，就听见游奕传讯，所以不知瑶池事。”

这几句话说得太白无话可接，殿中又是一片沉寂。天帝道：“你这孩子...近来可有你母亲的消息？”

程云听得他提及母亲，面色一动，摇了摇头。

天帝抬抬手，让程云向前站得近了些。程云的眉眼，像极了母亲，又因得了父亲凤凰的遗传，多了几分风流婉转。天帝看着他，仿佛看到自己那个多年未见的女儿。

程云看他望着自己的神情，道：“天帝当年将她赶下界，如今又何必自苦。”

太白叹道：“河神君的性情真是像极了六公主。说起来，六公主隐居凡间多年，竟半点行踪都追寻不到，也是奇事。”

天帝道：“她若是有心隐瞒，总是有办法的。”又对程云道：“不过是苦了你，出生以来就没见过母亲，没受过慈爱之恩。”

“没拥有过的东西，也就无须挂念，未尝不是好事。”

程云自幼养在天上，虽与父母少些缘分，但他生得聪明可爱，很是讨人喜欢，又有天帝这层关系，也算一路顺风顺水。等到长大了，又凭着那绝色姿容，不知招惹了多少人心。天帝与太白听他突然说出这样的平淡话，不禁对视一眼。

程云见二人不语，问道：“不知天帝召臣下，所为何事？”

天帝道：“我找你来，是有些事情想问问。”说罢，看了太白一眼。

太白心领神会，道：“听说前几日河神在府中宴宾客，请了一班年纪相仿的仙君，好不热闹。”

程云听他提起宴会，隐约猜到要提及那郭家夫妻的事，只是不知这事如何被天帝知道，但他凡事求真，从来不屑说谎掩盖，便道：“不错。”

太白又道：“听说众位小仙拿了司命的凡尘镜，看到兴起还做了赌，不知道河神君赢了没有？”

程云道：“自然是赢了。”

太白道：“哦？不如细讲来听听。”

程云道：“一班后生小仙之间的顽笑，想来天帝与星君也无心过问。我不惯这样拐弯抹角，不妨直白些。”

太白看了一眼天帝。天帝道：“听说你们做赌，累得两个凡人没了性命。可有此事？”

程云道：“确有。”

天帝道：“你知不知道，神仙伤人，这是大忌？”

程云道：“那郭家夫妻到底为何而死，至今没有查明。我当时以幻术做赌，本不会伤人...”

“但你幻出那浮木时，的确有伤人之意。”

天帝话说得平缓，程云听了却心头一震。连这样的细微末节都清楚，定是当时在场的人前来告知。他回想那天的宾客，都是平时称朋唤友之交，如今竟然背地里...不禁觉得心寒。

他不屑分辩，点头道：“不错。那时我的确有伤人之意。”

太白道：“河神倒也坦白。”

天帝闭上眼睛道：“太白，此事按律当如何处置？”

太白道：“神仙无故伤人，按律...不过河神君此次是一时失手，可以酌情从轻。”

天帝道：“按律如何，太白直说无妨。”

太白道：“按律当处罚下界，历三世生死劫。只是河神君自小长在天上，性情又如此直率。若去了凡间，...”

天帝道：“神仙下界，原就为了体味人间百态。程云既犯了错，虽为天家后辈也不可例外。况且这帮长在天上的小仙，怕是吃过了凡间苦，才能体味到生命可贵。”

太白叹了口气，转向天帝道：“讲道理，我是讲不过天帝。但河神君此次确非有意伤人，不如减为一世如何？”

天帝思索片刻，道：“既如此，便去一世罢了。”

程云听着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就给自己定了罪，越听越气恼，道：“天帝明鉴，臣不认罚。”

天帝道：“你在神院之时，难道没学过仙书里所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身为神仙，手握神权，竟然...”

程云未等他说完，抬头道：“凤仙郡的人命，便不是人命吗？”

程云此话一出，殿中一片沉寂。天帝沉吟良久，道：“此事不同。”

“哪里不同？”

天帝看着太白，似乎希望他圆缓中和。太白将拂尘搭在左臂弯上，左手抬起在胸口处，两指轻轻摩挲，若有所思，却无开口之意。

天帝道：“此事不便言明。”

程云道：“此地只有我们三人。太白与天帝交好几万年，天帝与我既是君臣又是亲眷，有什么不便？”

太白听到“交好”两字，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天帝既叹程云心思灵透，又忧他太过直白，便道：“你仙龄尚轻，有些事不明白，也不便同你讲。但你有伤人之心，总是不对。”

程云道：“我虽有伤人之意，却无伤人之心。我...”

天帝拦住他的话道：“那郭家夫妻的确因你而死。”

话说到此时，天帝言语中已经带着怒意。程云素来对奖惩不屑一顾，但最恨不直不公，也觉得一团火在胸口，烧得他忍耐不住，直瞪瞪地对着天帝道：“若是凤仙郡的人命不致天帝受罚，那么郭家夫妇的罚，臣下也不受领。”

天帝气道：“你...”

他统领三界，何时受到这种顶撞，又有太白在旁看着，什么亲外孙，什么天规戒律，都抛在脑后了，怒道：“我说要罚你，便要罚你。”

程云冷笑道：“你口口声声挂念我母亲，当年不明不白将她罚下界的本来就是你。”

他看着天帝，缓缓道：“不明不白的罚，臣下不领。若是天帝执意要罚我，那我就做些事，左右对得起天帝就是了。”

太白听了这话，忙拉住他道：“河神君，不可乱来。”

程云甩开他的袖子，转身飞冲出玉清宫，向他的河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