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道尽千古事,双手挥舞百万兵。”「1」
王熠口中呢喃,双眼紧紧盯着眼前的皮影人,双手小心翼翼操纵木签子。
阿璃坐在轮椅上,津津有味去看白色幕布上的灯影交错。虽然王熠只是操纵着玩,并不太熟练,所呈现出来的也不是像样的故事,但阿璃还是感到十分新奇。
“从前只当是民间嬉戏,不甚上心。这些日子见你摆弄着玩,才知这小小皮影如此有趣。”阿璃笑嘻嘻道。
王熠将皮影人小心翼翼拿在手里轻轻抚摸。她从小喜欢看戏,甚至起过拜师学艺的念头。可那是下九流的东西,不是她一个世家女该沾染的。被母亲打消了好几次念头后,再也不敢提了。
到了宫里,终日无聊,她又重拾了这份兴趣。略显讽刺的是,身为皇后的她,因为前面有太后和皇上的猜忌和限制,竟然默许她接触这些东西。反正跟实权无关的东西都不打紧。
宫里的巧匠特意寻来上等的水牛皮,一番浸泡刮制,又找到了民间出名的戏班子世代相传的样谱,让宫中画师临摹。把图样过稿到水牛皮上后,再用三十二把大小不一的刀具细细镂刻。然后是敷彩,宫中画廷处各色各式的颜料应有尽有,使得皮影人也丰富多彩。最后再发汗熨平又骨缝缀结,才得了手中的成品。
“你可别小瞧了这皮影。内里的工匠不知做废了多少材料,才有了这到我手中的极品。‘三尺生绢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1」。小小戏台上的东西可比这无聊的宫里有趣多了,怪不得当年汉武帝那般喜爱。”
她将皮影人轻缓地放在桌上,让宫人收拾了放进箱子里。
“听说你在城中建了座戏台,叫人排练皮影戏给临安城中的达官贵人们看。”阿璃问道。
王熠点点头,“我让白家那丫头去做的,用的也是她的名义。听说去看的人还挺多的。”
阿璃笑道:“人家好好一个世家女,竟然被你支使去管戏院,做那商贾贸易的生意。”
“商贾怎么了?你姑姑不也是放下身段当茶商吗?再说了,我建这戏院,原也不是要赚钱。先开着吧,以后会有用的。”王熠道。
明枝上前来,奉茶给二人。
阿璃小心翼翼觑了明枝一眼,等她退下后,才小声道:“你真的决定让明枝跟我去姜国?她可是你贴身宫女,又是娘家人。”
王熠肯定地点头,“她肯定要去。明枝是从王家跟着我来到宫里的,这些年也算尽心尽力,如今也到了该出宫的年纪。”
“那你还不给她找个好人家,难道让我去上京找啊?”阿璃感到疑惑。
王熠端着茶杯,轻撇上面的茶沫,沉默着没有说话。
明枝是个很好的侍女,聪明能干,沉稳得力,是她身边最为倚重的大宫女。可就一点不好,她是父亲的人,是入宫前父亲就安插在她身边的人。这些年父亲虽甚少过问她在宫里的事,但她知道,明枝什么都会告诉他。
原本王熠想着明枝到了出宫年纪就把她放出去,她自然不会亏待她。不管明枝出宫后是嫁人还是自己生活,总归不会为生计发愁。主仆一场,好聚好散。
没想到父亲却不愿让明枝离开她身边。重新再培养一颗值得信任又好用的棋子实在不容易。
思来想去,把明枝作为她和阿璃之间的联络,应该是个很好的决定。父亲那边有交代,自己也不用再因此耿耿于怀。
“我已问过明枝的意见,也说通了父亲。她愿意跟着你去上京。”王熠沉吟道,“明枝跟在我身边多年,对宫里的事也很了解。她陪在你身边,不管你是当了世子夫人要管理府邸,还是应酬往来人情世故,都是个很好的助力。”
“你若要防着她,让她主外,你那小丫头主内便是。”王熠放下茶杯,漫不经心道。
阿璃看向不远处的小涟和小云,她俩正交头接耳说些小话。
决定留下来的是小云。
前两日,小云专门找阿璃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姐姐,我思来想去,又与小涟商量了,我想留下,留在临安。”
阿璃沉默地看着她。
“姐姐,我想过了,你说的对。我若回去,肯定会被二皇子悄悄报复。倒还不如在这里能活命。”小云一脸黯然。
“那你不想为朝辞报仇了?”阿璃轻声问道。
小云轻叹一声,“事情已经发生大半年了,时间一流逝,我才发现,其实我与朝辞感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深刻。我害怕,等回到上京后,我还能不能靠剩下的感情撑过被二皇子报复的恐惧。我跟在五殿下身边,我知道这个秘密太恐怖了。”
一颗清泪从她脸上滑落。
阿璃轻揽她的肩头,安慰道:“我和五殿下会保护你。”
小云却摇摇头,“姐姐,我不想以后让你为难。”
她擦擦眼泪,“姐姐,我知道,以你和皇后的关系,我留在这里会更有作为。你知道的,我是个虚荣要强的人。我留在临安,能帮你传递消息。我会努力表现,让皇后器重我。”
“我和皇后相识不久,算不上有很好的交情。她是个反复无常的人。虽然帮过我很多次,但我仍不敢说十分信任她。我更不敢十分信任她会护着你。而临安离上京那么远,一旦你出事,我怎么救得了你。”阿璃忧虑道。
“我愿意赌。我信你,也信皇后。”小云眼神坚定。
阿璃将目光从小云和小涟身上收回来,低声对着王熠道:“皇后娘娘,关于小云的事,我必须先同您说清楚。她原叫香雪,是德妃娘娘身边不起眼的小宫女。因一点误会得罪过二殿下,差点被处死。五殿下可怜她,便出手相救,还送到我身边来躲了一段时间。在二殿下那里,她是个死人。希望娘娘垂怜,护她周全。小云年龄虽小,但做事伶俐,聪慧机灵。若能替你分忧是最好,即便不堪大任,陪你说话解闷也是好的。”
王熠听罢,看向小云,点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这小丫头的。说起来,姜国那几位皇子跟这里或多或少都有联系。小云这丫头,有她的大用处。”
她对上阿璃的目光,又承诺道:“放心吧,不让她涉险。”
两人又默默品了会儿茶。
“你去了姜国,是什么打算?安安心心当世子夫人?”王熠好奇道。
“嗯。”阿璃淡淡答道,她并不愿意让王熠知道目前她和章宁还处于未知的状态。
王熠轻笑一声,不以为意,“你这半生颠沛离奇,几次出生入死,也算是个奇女子。你这遭遇,不说留名史书,但写成话本子那也能是民间流传的侠女。可惜年纪轻轻就要嫁人,以后只能叫你世子夫人。”
阿璃愣了一愣,不由自主问道:“那皇后娘娘以为我应该如何?”
“去游历天下,见名山大川。所到之处皆为传奇。”王熠面色平静,心里却如海浪般起伏不平。
游历天下是她幼时的梦想,她不爱读《女德》,偏爱读各地州府县志。她不爱跟名门贵女来往,却喜欢跟镖局武馆的女孩们交流,只为多了解些在外行走的知识。父亲母亲呵斥她没个世家女的教养,动不动将她禁足在家。
原以为长大后能有些自主权,可没想到却是进了这宫门。从此人生都在这四四方方的小天地,说是母仪天下,却再也没有天下的广阔了。
当初阿璃在姜国时,她甚至还暗暗地嫉妒过。阿璃虽然处境艰难,但姜国无人认识她,管不了她,想怎样便怎样。不像她在这宫里,举手投足都代表着王家嫡女甚至一国之母的风范。
若能交换,她情愿当初去上京当细作的人是她。哪怕九死一生,哪怕可能没阿璃这般幸运几次死里逃生,但至少能有一刻的自由。
“我与皇后娘娘想得不一样。”阿璃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幼时失去所有亲人,被复仇的**驱使长大,后来又去了姜国当细作。这当中有太多的算计和不堪。所幸我后来遇到他们,在我阴暗的人生中予我不需要回报的情谊。”阿璃浅浅笑起来,“我没有什么大志向,我的愿望就是在他们身边守着。”
“守着他们?你还有自我吗?”王熠不以为然。
阿璃道:“皇后娘娘心怀的是天下。而我看重的是情。我自然希望以己之力助天下太平,我也要和所爱之人在一起。”
“情这东西最没意思。”王熠撇着嘴,“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对我有用,可别被你所谓的情蒙蔽了双眼。”
*
入冬了,天气日渐寒冷。身处南方的临安城倒是几乎不怎么下雪,仍叫人冷得跺脚。
这个气候倒让阿璃的伤口恢复得极好,已能下地行走了。再将养数日,便能出宫慢慢跟随使团的脚步。
一个晴日,李时乾身边的庄公公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护送阿璃、华夫人和秀秀三人来到城郊。
这里是新建成的,一砖一瓦都是刚搭就。肃穆而寂静的地方。
柳家祠堂。
阿璃三人身着素服,一步一叩首走进去。还未到柳家牌位处,早已泣不成声。
庄公公秉承宫里祭拜的规矩,引导三人祭拜。
阿璃抬头去看那些牌位,除了柳家先祖的,便是柳府众人的。里面包括柳昔凌和柳芙卿。
在这个世上,柳昔凌和柳芙卿都已经死了。
放牌位的祠堂外,堆了许多花圈和纸花。阿璃看了看,是祖父和父亲的旧友送来的。有些她认得,有些认不得。
华夫人看着花圈发愣,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着一动不动。阿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那个花圈上落款是韩家。
柳昔凌所嫁的韩家。
“我都快忘了韩家,他们却还记得我。”华夫人嘴角浮起淡淡的嘲讽,“若不是皇上亲自平反,还修了这祠堂。恐怕他们根本不愿意承认这门亲事吧。”
阿璃轻轻抱住她,“姑姑,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柳昔凌早就死了。”华夫人淡淡道。
祭拜完柳家祠堂,庄公公又引领她们去了一里地外的骆家祠堂。
一番祭拜后。
秀秀指着角落里两个牌位向二人道:“我悄悄给当初保护我和娘亲的仆人和那个暗卫也设了牌位,让他们也受骆家香火,以感念当初护我之情。”
阿璃不停磕头,只把额头磕破了,鲜血流下来才被华夫人和秀秀阻止。“我这辈子都偿不了我犯下的罪。”
从祠堂出来,意外地碰到了刘轩。他显然是等候多时。
阿璃和秀秀知道他是来找华夫人的,十分乖觉先回到了马车。
“前日皇上召我进宫,说起大理之事。他说安排你们母女回大理长居。”刘轩道。
华夫人点点头,“的确如此。我和秀秀虽去不了姜国,可也不用在宫里待一辈子。”
刘轩又说:“大理连通南洋。皇上既已决定和姜国共治,以后便是个战略要地。我亦会常往大理。”
华夫人笑了起来,“那便请将军来时,到寒舍小坐。我一定奉上最好的茶。”
刘轩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儿又感慨,“想不到此事最终是这般了结。以后你们不在临安,我会好好看顾柳家和骆家的祠堂。不过皇上也早已下旨命人常年修葺。”
“有你上心,我便放心。我和璃儿姑侄俩大概这辈子都无法回到越国了。虽然我们都不再是柳家女,可人生倒是还很长。”华夫人跟着感慨。
“国公老人家若泉下有知,已然安心了吧。”刘轩道。
华夫人看着他,“父亲此生心系越国,与他而言,平反的名声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越国。将军定当好好辅佐皇上,父亲在天之灵定会以你为傲。”
刘轩沉声道:“那是自然。”
华夫人从怀里取出一物,递给刘轩,“这是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七星宝剑,被皇上收藏后又还给了我。原本想放在柳家祠堂陪伴父亲长眠。可我觉得还是交给你最合适。本来想临走时给你,不过今日在祠堂外遇见了,想必这是父亲的意思。”
刘轩郑重地双手接过宝剑,“定不负国公遗志。”
注释:「1」出自民间打油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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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