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谙双手捧着木盒,就那么立着。按照宫中的规矩,殿中的主子没发话,她不能自行打开。而这个殿中,无论是太后、皇上甚至皇后,都沉默着,没人发话。
刘凝轻咳一声,上前两步,“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臣女僭越了。”
三人都没说话,只有李时乾朝她微微点头。
刘凝便将小木盒拿过来,轻轻打开,再双手呈上,“太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请看。”
众人纷纷去看。
盒子里装着两件东西。一件是一把匕首,造型古朴简单却难掩上乘的质感,即便不是习武之人也不难看出刀刃的锋利;另一件是一枚玉佩,花纹繁复独特。
玉佩是断成两半的,中间的裂痕触目惊心。它们放在一起,便能明显看出,玉佩是被匕首劈断的。
而这两件东西上,都沾染了干涸的血迹。
“这是何物?”李时乾皱眉不解。
云谙答道:“回禀皇上。这枚玉佩是家母贴身之物,是父母成婚之时,父亲特意打造了送给母亲的礼物。母亲日日都佩戴从不离身。而这把匕首,”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民女亲眼所见母亲为它所伤,乃至身亡。”
王熠看了那把匕首好一会儿,便认出来这是王家特制的。准确地说,是王家专为太后特制的。
父亲告诉过她,王家曾经秘密养了一批杀手,彼此从不联系,只在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这批杀手的武器和装备都是悄悄找人特制的,外人不能轻易分辨出。在她入宫前,父亲特意带她去密室,给她看了所有的形制。
她抬眼悄悄去看太后,发现姑母的脸色苍白,难看至极,神情极为复杂。
云谙忍不住小声啜泣,木盒被她好好保存了三年。她知道木盒里面是什么东西,却从来不敢打开。当初如何放进去的,那一幕恍若眼前。
那晚骆府小院,黑影们步步逼近,母亲拉着她不断躲藏,想将她安全送出去。
被逼至角落里,眼见已无退路,骆氏手持利器,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却见其中一个黑影忽然暴起,趁人不备,反手偷袭干掉其他两名黑影。
“夫人,是我。我曾受过云家大恩。”那名黑影扯下面罩对着骆氏道,“没想到今晚的任务竟然包括夫人和小姐在内。你们快逃吧。”
骆氏认出了他,的确与云家有旧。她急切问道:“今晚到底是谁主使的?”
黑影道:“养我们的主家我从来不知是谁,我只知道今晚来了很多人,正悄悄包围了骆府,打算一个活口也不留。不过,主家给我们的武器都是特制的,不知夫人可否认识。”说完他掏出匕首递给骆氏,并催促她们赶紧离开。
骆氏拿起匕首看了看,认不出来。她对黑影说:“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必定知晓我这两日回娘家,那么也不会留我活口。我娘家父母亲人已然身亡,可别白白连累了夫家云家。况且我这孩儿尚且年幼,若能保护她周全,我便死而无憾。”
说完,她含着热泪抚摸着云谙的脸庞,拿出贴身的玉佩放在胸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匕首刺穿,让黑影和老妈子都来不及阻止。
骆氏挣扎着将匕首取出,和玉佩一起,交到云谙手中,“好孩子,快跑。记住,要好好活着。”
她一边催促他们快走,一边拼死用身体挡住小院后门。
云谙躲在老妈子宽大的衣袍里,被带着向外跑。她紧紧握住匕首和玉佩,上面娘亲的鲜血还是热的。跌跌撞撞间,透过衣袍的缝隙,她看见了好几个黑影跳入小院,对着母亲刺了又刺。
最后记得的,是母亲原本洁白的衣裙,浑身都沾满了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当晚发生的事,她一直埋藏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即便是华夫人,也只说自己因过于伤心忘记了。
后来是听华夫人说起柳家与骆家之事,她才想明白这是卷入了朝廷纷争。
在跟着华夫人以经商之名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她认识了铸铁贩铁的商人和一些江湖人士,从打听来的只言片语中,自行推断出在越国能请得起那晚那么多高手屠府的人,不是几大世家便是皇室。
若是世家,母亲不会不让她回云家。只有皇室,才会有这样的威胁。
皇帝那时刚登基,根基不稳。那么便只剩下太后了。
云谙很早就用自己超越年龄的早慧和成熟,想明白了这一点。
端坐在殿上的太后,已经没有了白日里的气定神闲。
今日,不论是柳昔凌的步步相逼,还是皇帝的质问,甚至皇后的反阵,在她眼里都不过是小打小闹,掀不起风浪,不值得她放在心里。
只有这一刻,看到了木盒里的东西,才让她内心的防线开始崩塌,心里涌起了大片大片的寒意。
面前这把匕首她如何不知。那是哥哥专程命人画了图纸,拿进宫来让她亲自挑选出来的。她本以为哥哥是为她打造一把贴身武器,在这波谲云诡的后宫用以防身自保。
没想到哥哥不止造了给她的那一把,还造了这许多。更没想到的是,当晚派去骆府的黑影杀手们,用的武器便是这样的匕首。
那晚屠灭骆府的计划,本是十分完美的。
起先是暗中挑起卫家和沈家的矛盾,让京中调了一部分护卫队前去城郊平息纷争。
趁着这时,放出柳芙卿,让她去骆府杀人。
她和哥哥一早便商议,除了柳芙卿,还要雇一些黑影杀手暗中一同杀人。原因有二,一来,柳芙卿未必会杀掉除了骆尚书的其他人,而他们并不打算让骆府留活口;二来,京中护卫队不会离开太久,若是知晓骆府出事,定会早早赶回。所以动手必须要快。
那晚原本也十分顺利,即便跑出去几个奴仆,也被悄悄处理了。
她没想到的是,唯一的破绽竟在此处,在这把匕首上。
原来与她相互关心彼此扶持的亲哥哥,竟对她留了这么一手。这个匕首,便是她在他手里的把柄。这些年相安无事,她一心向着王家,所以哥哥对她放心。即便不在丞相的位置上了,也不曾动用这个把柄。否则一个不对,她早就坐不稳太后之位了。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王熠,心中寒意遍生而疲倦不堪。这个亲侄女,是不是也知道匕首的事,那她是不是早就藏好了云谙就为了今日威胁她?或者说,云谙根本就是哥哥留着的。
说来说去,留这一手后手,都是为了她手中的权力。
她虽然是王家女,但更是太后。王家终是嫌她揽着大权太久,要她让出来给年轻的皇后。
太后忍不住开始冷笑,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这在殿中其他人听起来,有些莫名,不知她还有什么后招。
只有太后自己清楚自己在冷笑什么。她在嘲笑自己,背弃夫君和儿女的同时,也在被家族背弃。
“你,现在拿这些东西给哀家看,目的是什么?”太后逼问云谙。
云谙止住啜泣,双腿跪下,朝太后重重磕头,“民女唯愿,骆家也好,柳家也好,仇恨与悲剧在此结束,再无延续。”
阿璃怔怔地看着她,双腿不由自主跪下,“是我害得你幼年失亲,你很恨我是不是?要打要杀,都是我该得的。”
云谙跪着转身,拉住她的手,甜甜一笑,“姐姐,我从未恨过你。我和你,不过是同命相连的孤苦女罢了。命运本就不由我们自己,我们又何必彼此折磨。”
阿璃眼眶一热,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可你该恨我的,你该恨我的。”
云谙转过头,看向殿上之人,“若没有你,我外祖父外祖母一家人还有我的母亲,就不会死了吗?”
太后神情阴冷,“哀家见你年幼无知,又早早失去了母亲,想必这些年风雨漂泊,无法像一名真正的名门贵女般得以教养。而你今日说出这般话,可见柳家两位女子对你毫不负责。堂堂豫章云家的姑娘,成了抛头露面的商贩。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华夫人忍不住怒指太后,“你少行挑拨离间之事,明明你才是罪魁祸首。”
李时乾低声劝道:“姑姑,休要无礼。”
“罪魁祸首?”太后冷笑起来,“哀家双手干干净净,可不会拿剑杀人。”
阿璃心中一惊,是了,无论她如何受人指使,杀了骆尚书之事始终都是她干的,抵赖不了。
杀人终须偿命。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伸手抚摩左手手腕上的白玉镯子。章宁,章宁,尽管你百般开导,自己终是要负了此生。
“好妹妹,我不如你活得通透。我犯下的错,就该由我做个交待。”阿璃痛哭流涕。
云谙道:“姐姐,我说过,我不恨你。我真的不恨你,在我心里,你和娘亲都是我的亲人。”
“可我恨我自己。”阿璃凄楚一笑。
云谙转头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却恍惚觉得此时的阿璃像极了当晚的母亲。
那晚拿着玉佩,用匕首自戕的母亲。云谙记得她的脸上平静坚定,却又带着不舍,正如阿璃此时的神情。
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好,却见阿璃从怀里掏出一物,极快地朝自己胸口插去。
“不要!”她来不及多想,整个人扑过去,扯得阿璃的手往下移了几分。然而匕首终究是插了进去,鲜血瞬间涌出,滚烫着,流到她的手上和身上。
“卿卿!”华夫人跪在地上,抱着阿璃撕心裂肺地哭。
李时乾呆呆地立在那里,难以置信阿璃会自戕。
只有王熠最快反应过来,“太医,快传太医!”
刘凝立即跑出殿外找人。
太后始终坐在殿上,木然看着眼前这一切。她一直觉得今天不过是一场闹剧,除了那个盒子里的匕首,才带来一些真实。
而后,阿璃竟然在她面前自戕。
她一直知道柳家这个女儿是个性子烈的,所以今天这一幕也不应该奇怪。而阿璃也真是拿得起放下,明明已经踏出了淤泥,回去姜国便是新的开始。她却还是要为前尘往事做个了断。
不像她,不管回不回头,都看不到岸,只能就此沉沦。
太后不知道自己坐了有多久,还是远芳大着胆子叫她,才让她回过神来。
殿中早已恢复了平静,阿璃应该是早就被带下去医治了。连地上的血都已经被宫人清理干净。
“太后娘娘,时辰不早了,可您还滴水未进。您好歹吃些东西。”远芳低声劝道。
太后忽觉浑身上下疲惫不堪,她摆摆手,“不必了,伺候哀家梳洗吧,哀家乏了。”
*
皇后宫中此刻灯火通明。
阿璃突然自戕,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所幸下午替她包扎伤手的太医一直候在殿外未曾远离,得听传召立即进来救治。而皇后宫殿离太后最近,王熠立即让人将她转移到宫里医治。
血倒是很快止住了。虽然阿璃对着心口下刀,但云谙那一扑,让匕首下移,没有伤到要害。
“殿下原本身体底子很好。可是这一两年大概受过几次重伤,虚亏还未补回。这次又受了伤,虽不危及要害,但引发旧疾,仍不可大意。需得好好调养几日,才可说是暂无性命之虞。”宫中太医恭谨回禀皇后。
王熠点点头,放下心来,吩咐太医全力医治。
她走出殿外,来到救治阿璃的偏殿前,看见华夫人和云谙都守在门口,朝里面不住地张望,脸上俱是担忧。
“皇后娘娘。”忽听身旁有人唤她,王熠侧过身子,发现是刘凝。
“你今晚不回家,刘将军不会有疑虑吗?”王熠问道。
刘凝道:“我已打发了人回去告诉父亲,今晚留宿宫中陪娘娘说话。”
王熠挑眉看了她一眼,刘凝虽年纪小,但该有的谨慎还是有。今日她们进了宫,却只有她一人回去了,免不得会被姜国的人拉去问话。
“皇上打发人去了吗?”她状若随意地问道。
刘凝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回禀娘娘,皇上已着人封锁了宫中的消息,派人去了鸿胪寺,只说钟殿下要在宫里小住两日,让他们不必等着了。”
王熠忍不住浮出一抹嘲笑,说什么爱而不得。阿璃性命垂危之时,他仍能立即稳坐文德殿安排事务。
“你替我好好安抚柳姑姑和云谙,后日拿着宫牌出去把钟大夫请入宫吧。”她吩咐刘凝。
【小剧场】
太后:越是居于高位,越是无法重来。
皇后:但是我觉得我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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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崩溃